第一章：孤獨的頻率

屏幕上的矢量線條扭曲、延伸，最終定格成一個林凡自己也不甚滿意的Logo雛形。他嘆了口氣，向后靠在人體工學椅上，頸椎發出輕微的抗議聲。

下午四點，陽光被高樓切割成塊，斜斜地潑進這間不足六十平米的公寓，照亮空氣中懸浮的細微塵埃。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筆記本電腦風扇輕微的嗡鳴，以及耳機里流淌出的、幾乎無人知曉的冰島后搖樂隊——Sigur Rós的《()》。空靈、緩慢、帶著一絲寂寥的悲愴，這是他工作效率最高時的背景音。

林凡，二十五歲，自由平面設計師。他的生活就像他鐘愛的音樂，自成一體，很少需要外界強烈的節拍。工作、看電影、偶爾下廚嘗試總是以微妙失敗告點的電飯煲蛋糕（核心失敗點在于牛奶和面粉的比例，他永遠記不住上次成功的配方）、打理窗臺上那幾盆和他一樣勉強生存的綠蘿——這些構成了他世界的全部經緯。

他端起桌上的馬克杯，抿了一口早已微涼的咖啡。純牛奶的絲滑中和了咖啡的苦澀，是他多年不變的習慣，糖罐放在櫥柜最里側，幾乎成了裝飾品。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小雅的消息：「晚上過來嗎？帶了壽司。」

林凡嘴角牽起一絲笑意，回復：「好。還在改稿，估計七點能完。」

小雅回了個蹦蹦跳跳的兔子表情包。她是林凡生活里最鮮活的一抹亮色，在一家出版社做編輯，性格比他外向得多，像是一首輕快的流行樂，偶爾會闖入他安靜的后搖世界，帶來些許不一樣的節奏。有時她會抱怨林凡太過沉悶，總窩在家里，但大多時候表示理解。

「理解，但不完全理解。」林凡常常這么想，但這已經足夠。

他重新戴上耳機，準備和那個難纏的Logo死磕到底。這時，門外走廊傳來不同尋常的動靜。

不是常見的腳步聲或開關門聲，而是某種……極其平穩、幾乎同步的移動聲，夾雜著箱子底部滑輪與地面摩擦的沉悶滾動，規律得讓人心頭發毛。

新鄰居？

這層樓一共四戶，他對門那套房子空置有小半年了。物業之前貼過裝修告知單，但似乎并沒怎么大動，安靜了幾天，這就搬進來了？

林凡并非熱衷于社交的人，甚至有點社恐。他對鄰居的全部要求就是“互不打擾”。他希望新來的也能秉持同樣的理念。

外面的動靜持續了一會兒，然后是對門鑰匙插入鎖孔、開門、關門的聲音。一切恢復寂靜，連那規律的滾動聲都消失了，仿佛被那扇厚重的防盜門徹底吞噬。

林凡甩甩頭，把這點小插曲拋諸腦后，再次沉浸到線條和色彩的世界里。他的工作臺正對客廳，斜側方就能看到入戶門。貓眼之外，是一個與他無關的世界。

時間悄然流逝，窗外的陽光褪去了熾烈，變得溫和。林凡終于勉強讓客戶要求的“大氣國際化”和自己的想法達成了脆弱的和解，保存文件，發送郵件，長長舒了口氣。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準備給綠蘿澆點水。就在他拿起水壺時，一陣極其短暫但尖銳的耳鳴猛地刺入他的腦海，同時，筆記本電腦屏幕毫無征兆地黑屏了一秒，又迅速亮起，恢復正常。

耳機里的音樂也卡頓了一下，像是唱片跳針。

“嘖，電壓不穩？”林凡皺眉，檢查了一下插排。一切如常。

也許是該換個好點的排插了。他沒太在意。

澆完水，他看了看時間，離小雅過來還早。他決定洗個澡，換掉身上這件沾了點點咖啡漬的居家T恤。

熱水沖刷掉一天的疲憊，浴室里霧氣氤氳。就在他關上水龍頭，用毛巾擦拭身體時，那種感覺又來了。

不是聲音，而是一種……震動。

極其微弱，頻率固定，像是某種大型電器持續運轉時產生的低沉吟嗡，但又比那更低沉，更接近一種物理性的震顫，通過墻壁和地板隱隱傳來，摩擦著人的骨骼和神經末梢。

它來自隔壁。

新鄰居在運行什么大型設備？工業冰柜？服務器機組？不像啊，這樓板的隔音沒那么差，以前從沒聽過這種動靜。

林凡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那嗡鳴聲持續著，恒定不變，沒有任何起伏，精準得令人不適。它不像是生活中該有的噪音，反而更像某種……背景音效，某種恒定存在的、冰冷的基礎頻率，試圖嵌入這棟樓的寂靜里，覆蓋掉原本屬于個人空間的、那些雜亂無章卻充滿生活氣息的細微聲響。

他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像是一滴冰水落在后頸。

甩了甩頭，他強迫自己忽略這怪異的感覺。“只是新鄰居剛搬來，東西多而已。”他對自己說，用理性覆蓋掉那點細微的直覺。

穿好衣服，他把換洗衣服扔進洗衣機，習慣性地按下了啟動鍵。洗衣機開始注水，發出熟悉的轟鳴。

就在這時，隔壁那恒定低沉的嗡鳴聲，陡然升高了一個調，變得更加清晰，持續了大約兩三秒，似乎在對抗洗衣機噪音的入侵，然后，又緩緩降回了原先那個恒定的、幾乎要融入背景的頻率。

林凡的手停在半空。

是巧合嗎？

絕對是巧合。

他走到客廳，拿起桌上的涼咖啡喝了一大口，牛奶的醇香和咖啡的苦澀混合，是他熟悉和依賴的味道，這讓他安心了不少。

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冰冷的輪廓。他的公寓里，Sigur Rós的音樂早已播放完畢，陷入一片寂靜。

只有那通過地板和墻壁隱隱傳來的、恒定不變的微弱嗡鳴，如同一個冰冷的注腳，悄然回蕩在逐漸降臨的暮色里。

林凡不知道，他所珍視的、那個由細微怪癖和個人習慣構建起來的孤獨頻率，從今天起，正面臨著一個完美而冰冷的信號的強勢接入。

而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調頻的按鈕，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