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二年夏,天津衛。租界邊緣新辟出的“萬國競技場”人聲鼎沸。紅白藍三色旗與米字旗交錯飄揚,西洋銅管樂隊吹奏著激昂卻與大清格格不入的調子。看臺上,洋人紳士淑女搖著折扇,談笑風生;記者們擺弄著笨重的照相機,鏡頭如同炮口般對準場地;各國公使、武官身著禮服,矜持地坐在最好的位置,眼神中交織著好奇、輕蔑與看戲的玩味。
大清“足球代表隊”的出場,引來一陣巨大的、混雜著驚愕與哄笑的聲浪。他們身披連夜趕制出的“隊服”——仿西洋樣式卻用明黃云錦縫制,胸前繡著張牙舞爪的團龍,背后卻仍拖著一條長長的、不合時宜的辮子。陽光照耀下,金光燦燦,刺人眼目,卻也顯得臃腫笨拙,與對面身著輕便短褲、針織球衣的英國水兵隊形成荒誕對比。
隊長李金貴強作鎮定,搖著他那泥金折扇,試圖模仿戲臺上大將的風范,卻掩不住臉色蒼白。趙玉樓不斷調整著頭上那頂為了固定發辮、綴滿珍珠的瓜皮小帽,生怕亂了儀容。巴特爾貝勒對滿場洋人怒目而視,手按在腰刀上,似乎隨時準備抽刀砍殺。劉麻子則賊眉鼠眼地四下打量,評估著洋人身上懷表、手杖的價值。孫士珍老爺被兩個小太監攙扶著站在球門前,眼皮耷拉,仿佛下一刻就要睡著。郭葆生一身戎裝,站在場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心如死灰。
“嘟——”一聲尖利的哨響,來自英國的裁判將球放在中圈。
比賽開始的瞬間,便徹底滑向無法挽回的災難。
巴特爾貝勒完全無視了郭葆生賽前反復強調的“開球禮儀”,哨聲剛落,他便發出一聲蒙古式的戰吼,如同脫韁的野馬,不是沖向皮球,而是徑直撲向對面正準備開球的那位身高六英尺的英國水兵前鋒!在全場驚駭的目光中,他使出一記漂亮的蒙古摔跤技法“德和勒”,猛地將那壯碩如水牛的水兵攔腰抱起,重重摔在地上!
“砰!”塵土飛揚。英國水兵被摔得七葷八素,全場嘩然!
“紅牌!紅牌!”英國裁判氣得臉色通紅,瘋狂地揮舞著手臂,直接掏出一塊鮮紅的牌子舉到巴特爾眼前。巴特爾完全不懂,反而以為這是獎賞,得意洋洋地拍著胸脯,朝著看臺上隱約可見的桂公爺席位方向拱手,用蒙語大喊:“阿瑪!兒子給您長臉了!”
大清隊,開場不到十秒,便少一人作戰。
混亂中,比賽勉強重新開始。英國水兵們被激怒了,他們不再有任何保留,展現出海上磨練出的強悍體魄和嫻熟配合。皮球在他們腳下如同活物,流暢地傳遞、奔跑、沖擊。
而大清隊的防線,在真正的沖擊下,瞬間土崩瓦解,丑態百出。
李金貴根本追不上球,跑了幾步就氣喘吁吁,叉著腰對場邊丫鬟喊:“快!快拿參茶來!再給我打扇!熱死小爺了!”
趙玉樓一見洋人壯漢帶球沖來,便尖聲驚叫,甩著水袖連連后退,仿佛在躲避登徒子,生怕對方撞壞了自己的“妝飾”。
劉麻子倒是很積極,但他把球場當成了市井斗毆的擂臺。一次防守中,他見對方前鋒突破,下意識地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石灰,猛地撒了過去!那英國水兵猝不及防,頓時捂著眼睛慘叫倒地。劉麻子還得意地擺了個夜戰八方的架勢,引來全場震天的怒罵和噓聲。裁判毫不猶豫,再次出示紅牌!
兩人被罰下!
現在,大清隊只能九人應戰。
真正的屠殺開始了。
英國水兵們徹底放開,他們穿插跑動,傳球如手術刀般精準。大清隊的隊員們如同無頭蒼蠅,在場上瞎跑亂撞,毫無陣型可言。那沉重的云錦隊服和腦后的辮子,成了他們奔跑時最大的累贅。
第一個進球很快到來。英國隊右邊鋒輕松晃過癱坐在地喘氣的李金貴,一腳低平傳中,中路包抄的水兵在無人看防的情況下,輕松將球踢進空門。
球,滾入了網窩。
所有目光都投向球門前的孫士珍。
孫老爺剛才似乎打了個盹,被進球后的歡呼聲驚醒,茫然地眨了眨眼。他低頭看了看靜靜躺在門線內的皮球,又抬頭看了看周圍,這才恍然大悟。他非但沒有絲毫懊惱,反而顫巍巍地抬起手,對著看臺——尤其是桂公爺和洋人公使的方向——拱了拱手,臉上露出一個官場式的、謙遜而得體的微笑。仿佛他不是被攻破了球門,而是完成了一次精彩的、符合禮儀的接待。
“哄——!!!”全場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幾乎要掀翻頂棚的狂笑聲!記者們的閃光燈此起彼伏,瘋狂記錄著這“載入史冊”的一幕。洋人公使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流了出來。
郭葆生站在場邊,面如死灰,渾身冰冷。他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鉆進去。
接下來的比賽,成了英國水兵隊的進球表演和個人技巧秀,也成了大清隊的全方位出丑實錄。
第二個球,英國隊中場一腳遠射,力量不大,角度也正。孫士珍老爺倒是反應過來了,他慢悠悠地彎下腰,不是用手,而是用了一個類似海底撈月的戲曲身段,想去抱那球,結果手一滑,皮球脫手,又慢悠悠地滾進了球門。孫老爺保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愣在原地。
第三個球,替補周扒皮上場了,英國隊卻玩起了花樣,連續七八腳傳球,大清隊員連皮球都沒碰到,球傳中路一名水兵跟進大力抽射,皮球如一粒炮彈射來,只見周扒皮奮不顧身想去抱,被球砸中面部,像吃了一碗酸辣粉酸爽得很,鼻血直流,連人帶球滾入球網。引得洋人哈哈大笑,圍觀的中國人“哎,哎……”一聲聲嘆息。周扒皮心里想著:“值了,為國流血可以得到好多銀元吧!”
第四個、第五個……第十個……
球場外只聽見洋人“咔咔……”相機拍照聲,中國觀眾死一般的沉寂……
比分牌上的數字無情地跳動著:0:10!
看臺上的洋人們已經從最初的瘋狂大笑變得有些意興闌珊,甚至流露出些許憐憫。這根本不是比賽,而是一場公開的、緩慢的凌遲。一些大清官員面如土色,早已偷偷溜走。桂祥桂公爺早已用折扇死死擋住臉,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
就在此時,英國隊再次組織起水銀瀉地般的進攻。皮球經過幾次精準傳遞,到了禁區前沿一名無人盯防的水兵腳下。他調整步伐,掄起右腿,準備再用一記勢大力沉的抽射……
全場觀眾,包括那些已經感到無聊的洋人,都下意識地屏息凝神,等待又一個進球的誕生。
千鈞一發之際!
“呔!洋鬼子欺人太甚!!”
一聲炸雷般的怒喝,如同虎嘯龍吟,陡然從場邊圍觀的人群中爆開!
只見一道灰色的身影,快如閃電,疾似流星,竟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掠過場邊執勤的綠營兵丁,騰空躍入賽場!那人身形瘦削,衣衫襤褸,看似是個不起眼的百姓,但此刻他身法展動,竟如蒼鷹搏兔,顯露出極高明的輕功!
不等那英國水兵腳觸到球,灰衣人已后發先至,搶到球前!他看也不看,左腳腳尖在那沉重的皮球底部輕輕一挑——這一挑看似輕巧,卻蘊含著驚人的力道與巧勁!
那牛皮縫制的足球,竟如同紙糊的一般,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悶響——“嘭!!!”
竟凌空炸裂!碎成幾片!
皮革碎片和充氣的內膽無力地飄落在地。
而灰衣人借著這一挑之力,身形再次拔高,宛如一片枯葉,又似一只雨燕,輕飄飄地落在了大清隊那光禿禿的球門橫梁之上!他單足立于那不過寸許寬的橫梁上,捥起衣袖,手臂露出“青龍刺青”,身形穩如泰山,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目光如電,掃視著全場驚呆了的洋人,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厲聲道:
“堂堂中華,豈無一人?爾等番邦蠻技,不過仗力欺人!若論踢躍之術,我中原武林,何止萬千手段?焉容你等在此耀武揚威?!”
整個萬國競技場,陷入了一片死寂。
時間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超越他們理解范圍的變故驚呆了。洋人們張大了嘴巴,手中的望遠鏡、折扇掉在地上都渾然不覺。記者們忘了按動快門,樂隊忘了吹奏。英國水兵們保持著射門的姿勢,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破碎的皮球和門梁上那個仿佛從天而降的“天神”。
裁判嘴里的哨子掉了出來,他都忘了撿。
就連大清隊的紈绔們,也停止了哭泣和抱怨,傻傻地看著門梁上那個身影。
這瞬間的寂靜,比之前所有的哄笑和噓聲加起來,都更具沖擊力。這是一種認知被徹底顛覆后的茫然失措。
然而,這寂靜只持續了短短幾息。
“嘩——!!!”
難道太平軍回來了?!
更大的聲浪猛然爆發出來!這一次,不再是嘲笑,而是驚駭、恐懼、憤怒和“破壞規則”的指責聲!
“野蠻人!”
“這是暴力行為!”
“把他抓起來!”
“比賽無效!他們破壞了比賽!”
場邊的西洋巡捕和清兵這才反應過來,吹著警笛,手忙腳亂地沖向球門,試圖抓捕那個灰衣人。
那灰衣人見狀,冷哼一聲,臉上露出一絲鄙夷和不屑混合的復雜神情。他最后掃了一眼場上那些目瞪口呆、穿著華麗龍紋服的同袍,眼神中盡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悲涼。
“哼!爛泥扶不上墻!”
他丟下這句話,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從橫梁上消失,幾個起落,便已掠過人群頭頂,消失在競技場外錯綜復雜的街巷之中,只留下一群混亂的兵丁和滿場嘩然的外國人。
插曲過后,比賽已無法繼續。
英國隊強烈抗議,裁判最終宣布比賽提前結束,比分定格于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