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上,陳望的身影在凌晨的寒風(fēng)中搖搖欲墜,擴(kuò)音喇叭里扭曲的狂笑和囈語在廢棄廠區(qū)上空瘋狂回蕩,砸進(jìn)每一個人的耳膜。
“——一起?”
醫(yī)療室里,監(jiān)控器的警報聲、門外警察緊張的呼吸聲,瞬間被這來自平板電腦的、地獄般的直播畫面壓過。
蘇澈盯著屏幕,蒼白的臉上竟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迷醉的、病態(tài)的潮紅,他嘶啞地笑出聲:“哈哈……哈哈哈……他終于……等不及要唱終幕了……”
林溪的血液像是被瞬間抽干,又猛地灌滿了冰碴。秦楓在下面!陳望在上面!而蘇澈躺在這里,用一種欣賞杰作的眼神看著這一切!
老張對著無線電瘋狂低吼:“狙擊手就位!談判專家!快!吸引他注意力!突擊組從水塔內(nèi)部摸上去!快!”
屏幕里,陳望似乎能聽到這邊的慌亂,他笑得更加開心,對著鏡頭(或者說,對著林溪)夸張地行了個謝幕禮,然后猛地用擴(kuò)音喇叭敲打著水塔銹蝕的邊緣,發(fā)出刺耳的哐哐聲。
“安靜!安靜!觀眾們!”他的聲音帶著電流的嘶啞,“好戲……要開場了!”
他猛地彎腰,從腳邊提起一個小型的、老舊的錄音機(jī),猛地按下了播放鍵。
尖銳刺耳的、走調(diào)的《月亮謠》瞬間通過擴(kuò)音喇叭炸響!正是那只機(jī)械鸚鵡的聲音!
“月亮圓!月亮尖!三個娃娃看不見!手拉手!轉(zhuǎn)圈圈!一個兩個剩半邊——”
在童謠的背景音里,他像歌劇演員一樣詠嘆,聲音忽高忽低:
“第一個娃娃!他看不見!他拿了糖!忘了血!”(喇叭指向下方驚恐的秦楓)
“第二個娃娃!他最聰明!他想導(dǎo)演一切!可他忘了……影子也會疼!”(喇叭指向鏡頭,意指蘇澈)
“第三個娃娃!”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充滿怨毒,“她看見了!她什么都看見了!可她選擇了……看不見!”(喇叭死死對準(zhǔn)鏡頭后的林溪)
童謠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
死寂。
只剩下風(fēng)聲。
陳望站在水塔邊緣,緩緩張開手臂,仿佛擁抱整個冰冷的世界。他低下頭,看著塔下渺小的秦楓,聲音突然變得異常輕柔,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甜蜜:
“秦楓哥哥,別怕。”
“很快……”
“就再也看不見了。”
他抬起腳,做出了一個要向邊緣外邁出的動作!
“不!!!”平板電腦里傳來談判專家聲嘶力竭的吼聲和秦楓被堵住嘴的絕望嗚咽。
“開槍!”老張對著無線電嘶吼!
“不能開槍!他重心太前!會掉下去!”狙擊手急促的回應(yīng)。
千鈞一發(fā)!
就在這一刻——
“陳望!!”
林溪的聲音通過老張急速遞過來的通訊麥克風(fēng),猛地炸響在廢棄廠區(qū)的上空,壓過了所有嘈雜。她的聲音因為極度激動和強(qiáng)制壓抑而劇烈顫抖,卻帶著一種劈開混沌的銳利。
水塔上,陳望那只即將踏空的腳,猛地頓在了半空。他極其緩慢地、一格一格地轉(zhuǎn)過頭,看向鏡頭的方向,那雙空洞的眼睛里,驟然爆發(fā)出一種極致興奮的光芒,像一個終于等到期待已久禮物的孩子。
“姐姐?”他對著擴(kuò)音喇叭,聲音里充滿了扭曲的愉悅,“你來了?你要……和我一起看戲嗎?”
“你不是想要被看見嗎?!”林溪死死攥著麥克風(fēng),指節(jié)泛白,聲音通過電流傳出去,帶著金屬的震顫,“看著我!”
她猛地將攝像頭對準(zhǔn)了自己蒼白的、卻異常決絕的臉。
“你看清楚了!”她盯著屏幕里那個癲狂的影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海里撈出來的石頭,砸過去,“十年前那個下午!躲在門后面的那個小女孩!她看見了!”
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撕開了家族十年來的傷疤,也撕開了自己用遺忘編織的保護(hù)殼:
“她看見了她爸爸手里的扳手!看見了蘇阿姨倒下去!看見了地上的血!看見了蘇澈在哭!”
醫(yī)療室里,蘇澈猛地睜大了眼睛,監(jiān)控器發(fā)出尖銳的警報聲。
水塔上,陳望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完全偏離劇本的展開。
“她嚇壞了!她的大腦為了保護(hù)她,讓她忘了!”林溪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兇狠,“這不是選擇!這是……幸存!”
她盯著陳望,眼神像兩把淬火的刀:“你不是想知道他為什么哭嗎?!”(“他”指的是蘇澈)
“不是因為丟了糖!不是因為挨了打!”
“是因為他失去了媽媽!是因為所有人都告訴他那是一場意外!是因為真相被埋在了謊言下面!就像你一樣!”
陳望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那抹扭曲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的、被打亂節(jié)奏的憤怒。“你……你胡說……”
“我沒有胡說!”林溪厲聲打斷他,聲音劈開寒風(fēng),“你看得最清楚,不是嗎?!你看見了一切!你錄下了一切!你保存了真相!”
她的話鋒猛地一轉(zhuǎn),像一把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捅向他最核心的執(zhí)念:
“但你做了什么?!”
“你像個小偷一樣藏著它!你享受著獨自擁有真相的快感!你看著我們所有人像小丑一樣在謊言里打轉(zhuǎn)!你甚至……你甚至幫著他”(她猛地指向病床上的蘇澈)“用那首該死的童謠提醒我,又確保我想不起來!”
“你恨我們‘看不見’?”林溪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冰冷的嘲諷,“最不敢‘看見’的人,是你自己!”
“你根本不敢把真相拿出來!你只敢躲在陰影里!玩弄這些幼稚的把戲!用糖霜!用鸚鵡!用別人的恐懼來粉飾你自己的懦弱!”
“你和我爸爸!和蘇澈!和所有選擇沉默的人有什么區(qū)別?!”
“你才是那個最可憐的、永遠(yuǎn)藏在影子里的娃娃!”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重的耳光,隔著屏幕,扇在陳望臉上。
他站在水塔邊緣,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不是害怕,是一種被徹底撕開偽裝、暴露在聚光燈下的極致憤怒和恐慌。他手里的擴(kuò)音喇叭發(fā)出刺耳的嗡鳴。
“閉嘴!閉嘴!你懂什么!!”他尖叫起來,聲音徹底破音,失去了所有故作的天真和戲謔,只剩下野獸般的嚎叫,“我保存了!我留下了證據(jù)!我……”
“然后呢?!”林溪咆哮著打斷他,步步緊逼,“把它當(dāng)你的睡前故事嗎?!用它來威脅我們陪你玩這惡心的過家家嗎?!”
“真正的‘看見’,是讓真相大白天下!是讓該死的人受到懲罰!而不是像你現(xiàn)在這樣!拉著秦楓!拉著所有人!為你那可悲的存在感殉葬!”
她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徹底失控的身影,發(fā)出了最后的、冰冷的詰問:
“陳望!”
“你叫囂著要我們‘看見你’——”
“你自己……”
“敢從那個陰影里走出來嗎?”
風(fēng)聲。
只剩下呼嘯的風(fēng)聲。
水塔上,陳望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猛地佝僂下了身體,擴(kuò)音喇叭從他手中滑落,沿著水塔邊緣滾落下去,發(fā)出漫長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膲嬄渎暋?
他蹲在那里,雙手死死抱住頭,肩膀劇烈地聳動。
沒有聲音傳來。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哭。
不是假裝,不是表演,是某種支撐了他十年、扭曲而瘋狂的信念被徹底擊碎后,絕望的崩塌。
幾秒鐘后,或者一個世紀(jì)那么長。
突擊隊員的身影如同鬼魅,猛地從水塔內(nèi)部沖出,瞬間將那個蹲著的、崩潰的身影死死壓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目標(biāo)控制!”
“人質(zhì)安全!”
無線電里傳來急促的匯報。
平板電腦的屏幕晃動,最后定格在秦楓被迅速解綁、癱軟在地被人扶起的畫面上。
結(jié)束了。
林溪手中的麥克風(fēng)掉落在地,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她踉蹌一步,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窗外,天際已經(jīng)透出了灰白色的晨光。
醫(yī)療室里,監(jiān)控器的警報聲不知何時停了。
病床上,蘇澈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兩行清晰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無聲地沒入鬢角。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
真相沒有帶來解脫。
它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緩慢地鋸開了所有人的心臟。
月光徹底褪去。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