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溝渠醒來的時辰，總在寅卯之交。爾長風伸了伸懶腰，頸動脈的血液大量回流，讓自己的胸腔一陣舒暢。

第一縷晨光撫過水面時，靈溝渠如閨閣少女般嫻靜。水波不興，清澈見底，偶有游魚穿梭于青荇之間。兩岸垂柳點水，浣衣女子的笑聲與搗衣聲蕩開一圈圈漣漪。此時的靈溝渠，是桂林山水間最溫婉的一筆墨色，滋養著爾家莊園萬畝良田。

爾家的孩子們從小就知道，這平靜只是假象。

“靈姑娘今日心情不錯。“老管家福伯每日清晨都會到渠邊查看水位，用爾家世代相傳的黑曜石尺測量水深，將數據記錄在那本泛黃的《靈渠志》上，遙看不遠處為爾家佃戶的閣樓此起彼伏，炊煙寥寥，平靜而安穩的日子，讓上了年紀的福伯沒來由地一陣舒心，笑的也越發燦爛。

但當雨季來臨，靈溝渠便撕去溫婉面紗。她舒展身軀，濁浪排空，濤聲如雷。渠水暴漲，漫過千年古堤，將爾家先人精心修筑的石堰沖得七零八落。此時的她，是掙脫鎖鏈的怒龍，卷起千重浪，吞噬沿途一切。

爾長風站在青獅水庫的堤壩上，腳下傳來細微的震顫。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靈溝渠的“呼吸“，但今天的震顫格外明顯。遠處，陰云如潑墨般在天際蔓延。他現在喜歡站在高處，高處不勝寒是不存在的，登高望遠確實舒坦，主要是不用工作的時候，舒坦。

“少爺，石堰的裂縫又擴大了。“趙鐵匠的兒子趙鐵柱現在已經是爾家護院隊長，指著水庫西側那道猙獰的裂痕，怕這不著調的少爺蹦下去，那樂子就大了。

爾長風摩挲著手中先祖留下的治水圖，古董啊，亂世黃金，盛世古董，自己要不要藏點？他端詳了一下內容，畢竟這羊皮卷傳到自己身上了，羊皮紙上，爾明遠在萬歷三十七年繪制的青獅水庫結構圖已經泛黃，但墨線依然清晰。圖上標注著“龍骨堰“、“鎮水石獸“等現代水利工程中聞所未聞的結構。

“靈姑娘今年脾氣特別大。“老佃戶張老漢蹲在渠邊，渾濁的眼睛望著湍急的水流，“跟我爺爺說的崇禎元年那場大水前一個樣。“

有水的地方就有田，就有地，依山傍水，就像黃河長江養育了整個中國，而這靈溝渠就養育了整個爾家，爾家的歷史，就是一部與靈溝渠相愛相殺的史詩。

族譜記載，爾氏始祖爾明遠在北宋熙寧年間定居于此，相中了這條可灌可排的水系。最初幾十年，靈溝渠確實如溫順妻子般哺育爾家。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卷走了爾明遠三個兒子中的兩個。幸存的長子爾天衡發下毒誓，要么馴服這條水龍，要么爾家絕嗣。

從此，爾家人的命運便與治水緊緊糾纏。

“南洋支的爾景隆公，就是在萬歷大旱后帶回了番薯和玉米。”嶺南區域這時候確實有紅薯和玉米了，爾長風長舒一口氣，明末想安然度過，這兩種作物，自己是一定要搞到的，要不然人餓起來，可比洪水猛獸還兇猛。三叔公爾天發每次祭祖都會講述這段歷史，“中原支的爾文昌公，則從北京帶回了《永樂大典》殘卷和治水典籍。”想不到爾家還是世家啊。

祠堂東側的“功德廊“上，懸掛著爾家千年來的榮光與創傷。最顯眼處是一塊缺了角的青銅牌匾，記錄著萬歷四十七年薩爾滸之戰中，爾家七位子侄隨楊鎬出征，僅一人拖著殘軀歸來的慘痛歷史，戰爭果然是要死人的，明末的戰爭，應該就是物資搶奪的戰爭吧。

“那場慘敗后，靈溝渠連續三年泛洪。“三叔公用拐杖輕叩廊柱，聲音嘶啞，“像是為爾家兒郎哭泣。“

天啟年間魏忠賢亂政時，爾家因拒絕向閹黨進獻“青獅水庫秘圖“，被羅織罪名，家族精英幾乎被一網打盡。那年靈溝渠反常地幾近干涸，渠底露出無數先人投下的鎮水石獸，面目猙獰地望著蒼天。

“靈姑娘在為爾家鳴不平。“當時的老管家這樣告訴年幼的爾天發。可是自己也沒聽出什么意思。

如今，爾長風面對的是一場新的考驗。崇禎五年的雨季來得又早又猛，青獅水庫的水位已經超過警戒線三尺。這座爾家花費百年修建的水利工程，正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少爺，按《靈渠志》記載，水位若再漲一尺，就必須開閘泄洪了。“福伯憂心忡忡地翻動著冊子，“但下游的楊家村...“

爾長風眼神一窒，楊家近年來不斷侵占爾家水道，甚至在泄洪道上修建宅院。若開閘放水，楊家必受重創。楊家子侄楊振雄已有參將職銜，這一次，可要大動干戈了。就看自己這根獨苗苗頂不頂得了，關鍵不開閘，自己馬上就大難臨頭，開閘，就看兩家以后怎么斗，現在死，還是以后死，爾長風理所當然地選擇以后死，能拖一時是一時，拖著拖著，可能就活了呢？主要感覺腳下這條堤壩不太踏實啊。

“靈姑娘可不管什么楊家爾家。“三叔公不知何時來到堤上，灰白胡須在風中飄動，“她只認道理。“爾長風感覺不認識這老人家一般，什么時候這么硬氣了？自己不當家不懂危險是嗎？

夜幕降臨，爾長風獨自提著燈籠巡視堤壩。燈光照在水面上，竟映出一張模糊的人臉。傳說靈溝渠有靈，會在滿月之夜顯形。爾長風不禁想起一個聽來故事：靈姑娘本是龍王之女，因愛上爾家先祖而化身為渠。真會給自己貼金。

“你若真有靈，就該知道爾家現在經不起又一次打擊了。“爾長風對著水面低語，自己還是一個便宜的主，要說自己不信鬼神，自己是怎么來的？要是信，自己的唯物觀是不是要加點玄學的意思，這個時候糾結這個沒有意思了，人最大的優點，要適合任何自己不適應的環境，而且變得心安理得，這是長大成人的標志。

渠水突然翻涌，燈籠照亮的區域浮現一串氣泡，組成了一個古老的爾家圖騰——青獅銜劍。

遠處雷聲隆隆，第一滴雨落在爾長風鼻尖。他抬頭望天，只見烏云如千軍萬馬壓境而來。靈溝渠開始躁動，浪花拍岸的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響。

青獅水庫的閘門在風雨中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被怒龍掙斷枷鎖。爾長風站在堤壩最高處，衣袍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在他腳下，是爾家千年積累的智慧結晶；在他身后，是風雨飄搖的家族基業；而在他面前，則是已經按捺不住要騰空而起的靈溝渠。

“少爺！“福伯的喊聲淹沒在暴雨中，“石獸...鎮水石獸的眼睛在流血！“

爾長風奔向安放石獸的祭壇。果然，那尊北魏時期爾家先祖雕刻的玄武石獸，雙目正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在雨水中暈開，如同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