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濃云擠壓著山巒，天光迅速晦暗。冷雨先于夜色淅瀝而下，敲打著寂寥山林。
凌崖的身影在雨幕中略顯模糊，步伐卻不見匆忙。他抬眼望了望天色，身形微動，下一刻便已立于一間山野茅屋的柴扉外。屋舍簡陋，窗隙中透出的那點昏黃燈火，在凄風苦雨里成了最引人駐足的暖光。
他抬手，指節輕叩門板。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道縫隙。一張帶著警惕與疲憊的少女面龐探了出來，粗布衣裙洗得發白，烏發簡單束在腦后。眼眸清亮，似雨洗過的寒星。
“誰？”聲音幾乎被風雨聲吞沒。
“風雨所阻，求借一宿。”凌崖開口，語氣尋常。周身雖未被雨水沾濕，卻自然流露出遠行者的風塵，“天明即離。”
少女遲疑片刻，目光掠過他身后綿密的雨簾，又回望了一眼屋內，終是側身讓開門：“進來吧。寒舍簡陋，莫要嫌棄。”
屋內較外觀更為清貧。一盞油燈是唯一光源，勉強驅散一隅黑暗。土炕占據大半空間，炕上老婦呼吸沉重，間雜壓抑咳嗽，顯是沉疴已久。除了一桌一凳，墻角堆著些許雜物，屋內再無長物，卻也收拾得整潔。
“娘，有位過路的客人，借宿一晚。”少女對炕上低聲說了一句，方才轉向凌崖，神色局促，“客人請坐。我去給您倒碗水。”
凌崖微微頷首，在唯一那張木凳上坐下。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四周，最終落在那老婦身上。病氣已深入肺腑，非尋常醫藥可及。
少女——阿晴，端來一碗熱水。粗陶碗邊有個小小豁口，卻擦拭得干凈。她又從矮柜里摸索出一塊看得出珍藏的粗麥餅，輕輕放在桌上，臉頰微赧：“家里……沒什么能招待的，您別見怪。”
“足夠了。”凌崖接過碗，水溫透過陶壁熨帖著手心，“多謝。”
默然片刻，凌崖目光掠過炕上氣息奄奄的老婦，復又看向阿晴：“令堂之疾，似已久矣。可曾延醫用藥？”
阿晴聞言，眼神一黯，輕輕搖頭：“請過幾位郎中，湯藥吃了不少，只是……總不見好。”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無力。
屋內一時只剩窗外雨聲和老婦粗重的呼吸。
凌崖沉默片刻，復又開口：“痼疾纏身，非尋常藥石能及。可知其他法子？”
這話像是觸動了什么。阿晴抬起頭，眼中掠過一絲極微弱的希冀，如風中殘燭：“聽……聽前些日子路過村口的行商說，山里那座流云仙宗，近日要開山門，廣納門徒。”她說著，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說是……只要能通過考核，仙師們便會應允弟子一個請求。或許……或許能求仙師們發發慈悲，救我娘……”
然而這絲光亮很快熄滅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她垂著眼，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只是那仙門路遠，在山深處……我……”話語戛然而止，那份難以啟齒的窘迫——關于盤纏、關于路途艱辛、關于離開后母親的照料——都哽在喉間，化作了無聲的沉默。她默默轉身，收拾起桌上的空碗。
凌崖端著那碗熱水，指尖無意識地在碗沿摩挲了一下。
流云宗？他明日正巧要去那里“拜訪”一位舊“識”。至于那所謂考核與承諾，他再清楚不過——仙門籠絡凡人、汲取廉價勞力的慣技，予人虛妄期盼，再榨盡價值。世間仙門，大多如此。
他看著阿晴將唯一還算整齊的炕梢整理出來，又自己去墻角抱了干草鋪在母親炕邊。燈影勾勒出她纖細卻堅韌的背影。
油燈燈芯噼啪一聲，爆出一朵細小燈花。
凌崖忽然開口，聲音平穩無波：“流云宗？正好順路。”
阿晴動作一頓，訝然回眸。
“明日我需前往彼處拜訪一位舊識。”他放下陶碗，語氣平淡如常，“你予我片瓦遮身，免我露宿風雨。我便帶你一程，權當償了此番因果。”
阿晴怔住，眼中瞬間迸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喜與感激，唇瓣微啟，似有千言萬謝，最終卻只化作深深一揖：“……多謝先生！”
夜深沉。
阿晴將炕梢讓與凌崖，自己在母親榻邊的干草鋪上蜷身睡下。她很快因連日疲憊沉入夢鄉，但即便睡著，仍不時驚醒，下意識探手去試母親額溫，為其掖緊被角，動作輕緩而熟練。
凌崖并未入睡。
待阿晴呼吸變得均勻綿長，他無聲起身，立于病榻前。
昏黃燈光下，他靜靜看了阿晴片刻，目光最終落于老婦枯槁的面容上。他并指如劍，指尖一縷凝練至極的生機清氣微不可見地一閃，悄無聲息地沒入老婦眉心。
那縷靈氣足以暫緩痛苦，固本培元，支撐她等到流云宗履行那微不足道的諾言之時，卻又恰到好處地不至痊愈，免惹疑竇。
做完這一切，他回到原處，闔目調息，宛若一切從未發生。
屋外，山雨未歇，敲打著茅檐，淅淅瀝瀝。
屋內，一燈如豆，映照著一段始于風雨之夜的塵緣，默然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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