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從北方來，帶著碎雪與枯葉，像刀又像鹽，一下一下刮在少年裸露的手腕上。

云荒古族的祖地——斷運崖，今夜燈火如晝。

烏鐵火把插在雪里，火舌被寒氣壓得抬不起頭，映得人臉一片青白。

十二歲的凌塵跪在刑臺中央，雙手被縛靈索反剪，繩索上的倒刺扎進皮肉，血珠沿著指縫滴落，在雪上燙出細小的洞。

少年身形單薄，脊背卻挺得筆直。

他穿一件灰色粗布單衣，衣擺早被鞭子抽成襤褸；鎖骨與腳踝處露出縱橫的舊疤，像被歲月胡亂篆刻的符紋。

火光下，他的臉意外地干凈：眉色淺淡，眼窩微陷，瞳仁深得像兩口終年不見陽光的井。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左耳——耳輪缺了小半，齒痕宛然，是他五歲那年被同族孩子咬掉的，如今結(jié)了疤，反而像一枚古怪的耳飾。

北風(fēng)呼嘯，火把噼啪，遠處祭鐘“嗡——嗡——”低鳴，仿佛大地在咳嗽。

人群卻靜得嚇人，只有族老凌蒼雪的衣袂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像一面欲墜的旗。

凌蒼雪：族長，年逾七旬，鬢發(fā)雪白，眉心一點朱砂，似雪里紅梅。

他抬手，掌心浮現(xiàn)一方青玉印，印面刻著“竊天”二字——云荒鎮(zhèn)族秘器。

“罪子凌塵，”老人聲音不高，卻在靈力加持下滾過群山，“毀祖祠、竊族運，判——斷運、抽骨、投淵。”

人群這才有了動靜，像被鞭子抽醒的獸，嗡嗡議論。

“竟然是凌塵？那孩子不是三年前才測出‘零品氣運’的廢物嗎？”

“零品？呵呵，聽說他偷了祖祠里的‘玄黃母氣’，這才引動族陣反噬。”

“偷？我看是有人故意栽贓……”

議論聲被一記鞭響遏止。

執(zhí)刑長老凌絕峰躍上臺，手中噬靈鞭纏滿倒鉤，鞭梢拖過雪地，留下一道漆黑焦痕。

“行刑！”

凌絕峰手腕一抖，鞭如毒龍，直奔少年眉心。

空氣被撕出一聲尖銳嘶鳴。

凌塵沒有閉眼。

他看見鞭影在瞳孔里迅速放大——下一瞬，兩根瘦削的手指自虛空中探出，“叮”地夾住鞭梢。

指骨蒼白，指縫滲血，卻穩(wěn)得像鐵鉗。

“放肆！”凌絕峰怒喝，靈力灌入鞭身，倒鉤炸開幽藍電弧。

凌塵的指縫立刻焦黑，血肉翻卷，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只是輕輕偏頭。

人群嘩然。

他們看見少年左瞳深處，有一粒銀色光點悄然旋轉(zhuǎn)——像極小的星云。

凌蒼雪眉心朱砂忽地一跳，低喝：“縛！”

刑臺四周，四道烏金鎖鏈破土而出，纏向少年四肢。

凌塵抬頭，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合年紀(jì)的平靜：“我本無罪，何來罪書？”

鎖鏈纏身的瞬間，他左耳缺痕處忽然滲出一縷黑霧。

黑霧細如發(fā)絲，卻冷得讓近旁火把同時“噗”地熄滅。

黑暗來得突兀，像有人一口吹熄了世界。

尖叫、拔劍、念咒聲亂成一鍋粥。

凌塵卻聽得極靜——黑暗深處，有個聲音對他說：

“歡迎回家，墟主。”

斷運崖下是萬年寒淵，傳說連靈魂都會被凍裂。

失重只持續(xù)三息。

第一息，風(fēng)如刀割。

第二息，雪片倒卷。

第三息，凌塵墜入一團柔軟的銀光。

那光像水，又像呼吸，帶著微微的暖意。

他睜眼——

一座倒懸的山懸在頭頂，山體由億萬星輝凝成，瀑布逆流，亭臺樓閣皆倒長。

山腳一方石碑，三字血書：

元——墟——界。

凌塵伸手。

指尖觸及石碑的剎那，全身骨骼同時亮起金色符紋，像被點燃的燈芯。

符紋匯聚成一行小字，浮現(xiàn)在他視野正中央：

【剩余壽元：1095日】

凌塵怔住。

那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笑：

“別慌，這只是新手禮包。”

聲音極近，仿佛有人貼在他耳后吹氣，卻又像隔著萬古時空。

凌塵猛地轉(zhuǎn)身，背后空無一人，只有一圈圈銀光漣漪蕩開。

“誰？”

“我？”聲音帶著慵懶，“我是你的一部分，也是你的囚徒——你可以叫我墟靈。”

話音落下，倒懸山忽然傾下一道星光瀑布，將少年卷走。

星光凝聚成一方石室，無門無窗，四壁刻滿斷裂的鎖鏈。

室中央，懸浮著一枚拳頭大小的透明光球，球內(nèi)星云流轉(zhuǎn)，偶爾閃過一截漆黑裂縫。

光球表面，一張模糊的人臉浮現(xiàn)，眉眼與凌塵七分相似，卻帶著高高在上的戲謔。

“做個交易吧，”墟靈說，“你替我開門，我替你續(xù)命。”

凌塵喉嚨發(fā)緊：“開門？”

“開你心里的門。”

光球驟然逼近，幾乎貼上他的鼻尖。

凌塵看見球面倒映出自己——左瞳星云旋轉(zhuǎn)，右瞳卻是一片空洞，像被挖去的鏡子。

“你只剩三年，”墟靈輕聲道，“而我能讓你在三年內(nèi)走完別人三百年也走不完的路。”

凌塵指尖微顫。

他想起了母親被拖走時的眼神，想起了族長掌心“竊天”玉印，想起了耳缺處多年不滅的疼。

“代價？”

“代價？”墟靈笑得像孩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石室忽然震動，四壁鎖鏈嘩啦啦收緊，光球表面浮現(xiàn)裂紋。

“有人來了。”墟靈聲音一凜，“記住，別讓任何人知道你聽見了我的聲音。”

星光炸裂，凌塵被一股巨力拋了出去。

黑暗褪去，凌塵重重摔在雪地上。

寒風(fēng)割面，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斷運崖下——只是位置偏移了數(shù)百丈，正躺在一處冰洞邊緣。

夜空澄澈，繁星如鹽。

凌塵喘息著爬起來，這才感到渾身疼得像被拆過骨。

他低頭，看見縛靈索已斷成數(shù)截，斷口光滑，像是被利刃一瞬切斷。

而更詭異的是——雪地上沒有他的腳印，只有一圈環(huán)形焦痕，仿佛他曾被某種無形之火包圍。

“先活下去。”他對自己說。

聲音出口，竟帶著微微回響，像山腹里藏著另一個凌塵。

他撕下衣擺，簡單包扎手掌，踉蹌走向冰洞。

洞不深，盡頭是一汪溫泉，水汽氤氳。

凌塵跪在泉邊，剛要掬水，水面忽然映出一張陌生的臉——

少年模樣的玄皓，錦衣玉冠，眼神冷冽，對他微微一笑：

“跑快點，弟弟，游戲才剛開始。”

水波蕩漾，影像碎裂。

凌塵心臟狂跳，猛地后退，腳跟踢到一物。

低頭——

那是一塊巴掌大的紫色玉簡，簡面刻著“鴻”字，與他母親掌心那枚一模一樣。

凌塵彎腰拾起，指尖剛觸及簡面，玉簡忽然滾燙，一行血字浮現(xiàn)：

“欲破竊天，先毀己心。”

血字迅速滲入皮膚，像活物般順著手臂向上攀爬。

劇痛襲來，凌塵眼前一黑，仰面倒進溫泉。

水聲嘩啦，霧氣升騰，隱約有一雙銀色小手從水底探出，輕輕托住了他的后腦。

霧氣深處，似有若無的童聲呢喃：

“哥哥……別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