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先生。”男人的聲音響起，平靜、清晰、毫無冗余音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源自絕對權威的冰冷質感，每一個音節都像經過納米級精密校準的音叉發出的，“無需驚訝。您的認知熵值持續高位警報，已觸發‘深度優化干預’協議。我是艾略特醫生，負責您的案例。”他沒有任何寒暄，仿佛凱的驚愕、汗水、喘息以及存在本身，都只是無關緊要的背景電磁噪聲。
屏幕畫面切換。那片純白背景中，驟然浮現出一個極其復雜、精密、散發著非人智慧與冰冷秩序之美的結構。它由無數細小的、如同活體鉆石般、散發著深邃幽藍色光芒的幾何晶格構成，這些晶格并非靜止，它們如同遵循著宇宙弦理論的星辰，沿著某種深邃而玄奧、超越人類直覺理解的規律在緩緩旋轉、精密嵌套、動態重組。冰冷、純粹的光線在其內部流轉、折射、干涉，構成一個不斷變化、生生不息、自洽運行的微觀宇宙模型。一種純粹數學與物理法則的、令人敬畏又隱隱恐懼的非人氣息撲面而來，帶著超越有機體思維的絕對效率。
“這是‘七維意識晶格植入體’，”艾略特醫生的聲音如同為這件冰冷的藝術品做精確、毫無情感的旁白，“非簡單的神經增強器。它將錨定于您意識海波動的‘奇點’，在其核心構建一個穩定的、超維的決策矩陣。它解析您思維路徑的混沌湍流，在更高的維度上預演所有可能性的分支及其熵增軌跡，將最優解——通常也是最低能耗路徑——直接“下載”至您的執行皮層。它將終結您的選擇癱瘓，終結您意識中那吞噬能量的92%熵值沼澤。”
他的目光透過屏幕，像兩束冰冷的、帶有掃描功能的探照燈光，鎖定凱因震驚而微微張開、干燥起皮的嘴唇和蒼白如紙、在屏幕冷光下泛著青灰的臉。
“您不再需要‘選擇’，凱先生。”聲音如同手術刀劃開空氣，“您只需要接受最優解。這是進化，是解放。您愿意從自身這片泥沼中掙脫出來嗎？”艾略特醫生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毫無溫度、如同程序預設的弧度，“您愿意成為“高效”本身嗎？”
屏幕的光芒是房間里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囚籠，在凱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如同監獄柵欄般不斷晃動的影子。那瓶喝了一半的“快樂神經元”被遺忘在沙發扶手上，粉色的、粘稠如血的液體正沿著瓶口緩緩凝聚、拉長，最終“嗒”地一聲滴落在破舊、布滿污漬的地毯上，暈開一小片更深、更污穢的污漬。嗒。嗒。聲音在死寂得能聽見自己血液奔流和耳鳴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沉重，如同倒計時的秒針。
那瓶刺眼的、粘膩的粉紅“快樂神經元”還死死粘在凱汗濕冰涼的手心。艾略特醫生那非人的影像懸浮在破舊屏幕的冷光里，身后那幽藍旋轉、如同冰冷遙遠新星的七維晶格無聲地散發著壓迫性的秩序感。猩紅的全球行動力指數37.9仍在腦海深處無聲尖叫、灼燒。
選擇癱瘓？92%的熵值沼澤？
凱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抬起，仿佛對抗著巨大的引力。他越過屏幕上那非人的、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幾何造物，越過艾略特醫生那手術刀般精準、試圖解剖他靈魂的視線。他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濃重的鐵銹和膽汁的苦澀。貨架上二十七種尖叫的色彩、公共屏幕上滴血的37.9、街角陰影里叫賣上周三會議記憶的囈語、廣告牌上溢價收購童年的冰冷小字……所有這些尖銳、混亂、令人窒息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那旋轉的幽藍晶格冰冷地串聯、焊接起來，構成一個龐大、精密、環環相扣、無處可逃的思想牢籠。
一股原始的、混雜著嘔吐欲和毀滅沖動的洪流，猛地沖垮了麻木的堤壩。
他猛地抬手！動作決絕、迅猛、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目標不是屏幕上那個閃爍著誘人微光的“同意”或“拒絕”的虛擬按鈕。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將那瓶廉價、粘稠、散發著化學甜膩到令人作嘔氣味的“快樂神經元”砸向墻壁！
“砰——嘩啦！”
劣質的塑料瓶身如同脆弱的氣球般炸裂開來！粘稠的、熒光粉紅的污穢液體在斑駁、起皮的墻面上四散迸濺、噴射，如同一個丑陋的、自我毀滅的、帶著甜膩毒液的煙花瞬間爆開！無數細小的塑料碎片如同彈片般飛濺。那股甜膩到發齁、混合著化學漿果和塑料焦糊的氣味瞬間在狹小的空間里爆炸式彌漫開來，濃烈、霸道、令人窒息作嘔。
碎片和粘液噼里啪啦地濺落在地板上，濺在他廉價合成纖維的褲腳上。凱劇烈地喘息著，胸腔如同破風箱般起伏，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種近乎窒息的頓悟和徹底釋放帶來的虛脫。汗水再次涌出，沿著鬢角滑落。他死死盯著墻上那片狼藉、丑陋、向下蜿蜒流淌的粉紅污跡，目光燃燒著某種熾熱而冰冷的東西。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目光如淬火冷卻的合金刀刃，穿透屏幕的物理屏障，迎向艾略特醫生那雙依舊銳利、卻第一次閃過一絲極其細微、如同數據流卡頓般波動的眼睛。
“選擇？”凱的聲音嘶啞、低沉，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剛從深水泥沼中掙扎而出的平靜，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砸在死寂的空氣里，“你們管這個……”他嘴角扯出一個極細微的、冰冷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弧度，那目光死死釘在艾略特醫生完美無瑕的臉上，釘在那旋轉的幽藍晶格上，“……叫選擇？”
墻上的粉紅污跡正沿著墻皮剝落的紋路，如同蜿蜒的毒蛇，緩緩向下流淌。屏幕里，那幽藍的晶格依舊在無聲地、永恒地、帶著絕對理性的冰冷旋轉著。
“那就來吧。”他吐出三個字，字字清晰、冰冷、堅硬如鈦合金，砸在凝固的空氣中，如同冰錐墜地，碎裂有聲。
“讓我看看，”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嘶啞，“你們怎么‘優化’……”他抬起沾著粉紅粘液的手，用力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這片沼澤。”
墻上，粉色的污跡滴落。滴嗒。屏幕的幽藍冷光，無聲吞噬著房間里最后一點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