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死死攥著那瓶廉價的、塑料瓶身被捏得咯吱作響的“快樂神經元”，肩膀撞開沉重的、布滿指紋污跡的玻璃門，一頭扎進城市夜晚渾濁、粘稠、充滿壓迫感的懷抱。霓虹的光污染如同粘稠的、五顏六色的油彩，潑灑在濕漉漉、反射著雜亂光斑的街道上。懸浮車的尾燈在低空拉出無數道轉瞬即逝、如同鬼魅般的流光軌跡。空氣里彌漫著臭氧的金屬腥氣、廉價人造香料（草莓、焦糖）的甜膩、人群汗液的酸腐以及遠處垃圾處理器焚燒的焦糊味混合成的、令人作嘔的復雜氣味。

他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挪動著。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液，每一次抬起都耗盡殘存的力氣，鞋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拖曳出沙啞的摩擦聲。他試圖用這單調、重復的腳步聲——那短促而空洞的“噠、噠、噠”——去驅散腦海深處那片不肯消散的猩紅。那猩紅像警報燈在顱內瘋狂閃爍，刺眼的光芒每一次爆裂都撕扯著他的神經，伴隨著某種無聲卻尖利的嗡鳴。而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猩紅底色上，更清晰地糾纏著貨架上那二十七種顏色：它們不是靜止的，而是如幽靈般蠕動、跳躍、旋轉——熒光綠、鈷藍、刺目的檸檬黃、虛假的草莓粉……二十七種精心調配、旨在誘惑的色調，此刻卻化作冰冷的、無孔不入的符號，死死烙印在視網膜上，堵在思維里，如同二十七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吐著信子，將他困在無休止的視覺回響之中。腳步聲徒勞地敲打著寂靜的街面，卻怎么也蓋不住那片喧囂于腦海深處的色彩地獄。

街角，一塊巨大的全息廣告牌兀自閃爍著幽冷的藍光，與周圍喧囂迷亂的霓虹格格不入。廣告牌設計得異常簡潔，甚至可以說肅穆、冰冷——深沉的、如同午夜深海般的靛藍色背景上，只有一行不斷緩緩流淌、散發著柔和卻毫無溫度的白光文字：【“遺忘之舟”記憶碎片交易所-收購冗余記憶碎片，兌換即時信用點。您昨夜的夢境，或許價值非凡。】下方，幾個極其微小的、仿佛刻意隱藏、需要瞇眼才能辨認的灰色小字標注著：【特別征集：童年特定場景記憶（3-8歲），溢價200%收購。】凱的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如同被灼傷般停留了一瞬，一股莫名的、帶著冰渣的寒意瞬間掠過他的脊椎。童年？收購童年？他猛地、近乎粗暴地甩甩頭，想把這種粘稠的不舒服的感覺甩掉。

就在這時，一個裹著破舊、油光發亮的合成纖維風衣、蜷縮在交易所廣告牌巨大陰影下的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男人神經質地、反復搓著骨節粗大的手指，對著手腕上一個廉價、外殼磨損得露出電路的老式通訊器低語，聲音在街市的噪音中斷斷續續、如同囈語般飄過來：“……對，賣了……上周三下午那個……又臭又長的項目會議……全賣了……清晰度？呵……大概65%吧……糊得跟隔夜湯似的……就換了……兩個信用點……總比……爛在腦子里強，煩死了……嗡嗡響……”

凱的腳步像被釘住般頓住了。上周三的記憶？兩個信用點？他下意識地用指關節用力按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仿佛能觸碰到里面那些混亂、粘稠、如同廢棄數據中心里堆積如山、滋滋作響的損壞硬盤般的思維碎片。一股更深沉的、骨髓都透出的疲憊感，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巨大荒誕和冰涼的惡心，徹底攫住了他。這個世界，連自己腦子里的東西，都成了可以隨意稱斤論兩、如同電子垃圾般廉價拋售的破爛了嗎？

他拖著仿佛灌滿了混凝土的雙腿，走向自己那棟外表斑駁、如同巨大潰爛傷口、各種管線如同暴露的黑色血管般外露的廉價公寓樓。推開吱呀作響、帶著濃重鐵銹腥味和劣質潤滑劑氣味的單元門，狹窄的電梯轎廂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混合著霉菌、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尿臊味的怪味。電梯內壁布滿蛛網狀劃痕的屏幕上，一個面部光滑如同塑料模特的虛擬新聞主播正用毫無起伏、如同AI朗讀的語調播報著GAI指數跌破警戒線的后續分析，背景畫面是某個巨型自動化工廠流水線因“核心決策算法沖突”而陷入停滯的混亂場景：機械臂抽搐著僵在半空，傳送帶上的零件堆積如山、散落一地，警示燈瘋狂旋轉閃爍。

終于回到他那間鴿子籠般、空氣凝滯的小屋。他把自己像一袋沉重的垃圾般重重摔進那張發出痛苦呻吟和彈簧嘎吱抗議的舊沙發里，手指近乎粗暴地撕扯開那瓶“快樂神經元”的包裝。粘稠得如同糖漿、散發著強烈化學甜膩和人工漿果香精氣味的粉色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陣短暫、虛假、如同電流刺激的冰涼感，隨即被一股更深的、空落落的惡心感取代。他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眼瞼沉重如鐵閘，只想讓這混亂、沉重、令人作嘔的一天趕緊沉入無夢的黑暗。

然而，黑暗并未如期而至。

小屋角落里那面作為廉價信息終端的舊屏幕，仿佛擁有自己的意志和冰冷的惡意，猛地自行點亮了！沒有啟動界面，沒有緩沖，一道慘白、刺眼、如同手術無影燈般的強光瞬間撕裂、吞噬了室內的昏暗，將房間內簡陋的家具輪廓投射出猙獰扭曲的影子。凱被驚得心臟驟停般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下意識地用手臂死死擋住被強光刺痛、瞬間溢滿生理淚水的眼睛。

強光迅速收斂、凝聚、聚焦。一個穿著纖塵不染、白得耀眼、材質光滑如液態金屬的白色醫師服的男人身影清晰地凝固在屏幕中央。背景是一片純粹的、沒有任何雜質的、令人眩暈的虛空般的白色。男人的面容極其英俊，棱角分明，卻帶著一種非人的、如同精密陶瓷雕塑般的冰冷精確感，金絲邊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專注、如同醫用激光束，直接穿透屏幕的物理阻隔，精準地鎖定在凱的臉上。鏡片邊緣，有極其細微的、非自然的幽藍色光紋如同活物般流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