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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尋找失蹤的孩子

案發時間:2015年12月

案情摘要:城南小學6年級學生何小鈺,12歲,于上學途中失蹤。

在上學必經路口的治安監控錄像中,發現小鈺跟一個身穿深色運動外套的男子離開。

男子是誰?他們去了哪里?

“當警察都覺得不對勁的時候,很多事就真的不對勁了。”勝哥回憶起那起案子時對我說。

2015年年底,已經換上冬執勤服的我,在好幾個微信群看到同一條信息——

城南小學6年級學生何小鈺,于今早上學途中失蹤。走失時穿藍白色校服,望見到的好心人及時告知或報警。

下面附有家長的聯系電話,還有一張小女孩穿著藍白色校服站在草坪中間、一臉笑容的照片。

勝哥在辦公室找到我,將他的手機推到我眼前,繼續下劃,一連十幾條說的都是一件事,就在3小時前,這個叫小鈺的小姑娘失蹤了。

我們倆朋友圈里的親戚朋友,就連警隊的同事都在轉發。

我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一抬頭,正對上勝哥的眼睛,突然心里一個咯噔:我是一個法醫,他這時候來找我,難道小姑娘已經遇害了?

18年的法醫生涯中,我參與的失蹤案雖然不多,但也有些經驗。

第一,失蹤案就像一場賽跑,必須爭分奪秒地尋找當事人,晚一分鐘都可能發生大事;第二,如果失蹤的是個孩子,那我們還得“跑”得更快點。孩子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如果被不法之徒綁架,可以說必定會受到傷害。

勝哥像是看出了我的擔憂,他說:“女孩還沒消息,只是我發現了些線索,想讓你一起看看。”

案件發生之初沒有任何頭緒,能多拽上一個人幫忙,對勝哥來說也是種安慰。

其實我能理解勝哥的焦慮,不僅是因為我和勝哥都有女兒,主要原因是,我們倆經歷過一起更緊迫的兒童綁架案。警方逮捕嫌疑人時,打開他家櫥柜,一個捂著脖子的小男孩走了出來。男孩的脖頸被割開,氣管斷了,動脈沒斷,見到我們時很安靜,因為說不出話。

最終搶救及時,男孩幸存下來。但這件事也給我和勝哥留下了心理陰影,小孩失蹤了,真的不能等,我們搶來的一分一秒,說不定就能換來孩子的一條命。

距離小鈺失蹤,已經過去4個小時。

案件熱度的發酵遠比我們想象得要快。

當時正值“打拐”題材電影《親愛的》熱映,小鈺這則尋人啟事就像實時上演的電影一樣,在本地各個微信群瘋傳。

城南小學的學生、家長和老師迅速轉發起來,僅僅一個上午的時間,點開任何一個本地微信群,都可以看到小鈺走失的消息。臨近中午,本地媒體的跟進報道又進一步確認了消息的真實性。

大家的反應,頗有兩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長春嬰兒保衛戰”的勢頭。

2013年,長春曾發生過一起嬰兒失蹤案,偷車賊將嬰兒連車一起偷走。案子發生后,很多市民在社交平臺憤慨轉發,媒體也在第一時間跟進報道。在全城人的努力下,案犯迫于壓力最終到公安局自首。

消息的大規模擴散驚動了領導,小鈺失蹤的當天中午,勝哥被叫進隊長辦公室。

“找孩子這種事不一向都是派出所處理嗎?”勝哥剛剛出差回來,下午原本準備休假陪老婆的。

“現在全城都在轉發這個消息,局長都來問了,你先搭把手。”隊長勸道,“回頭多給你補兩天假。”

勝哥隨即抄起車鑰匙。這種案子可等不起。

勝哥到達轄區派出所的時候,劉所長正在訓斥自己的下屬。派出所的遲緩應對,讓案子從接警到現在毫無進展,但事件的影響還在不斷擴大,以致局長都親自來過問。一時間,派出所上下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一個小學生在上學途中失蹤,失蹤前沒有和家人爭吵,也沒有既往仇怨,更沒有債務糾紛。雖然失蹤時間不算長,但心急如焚的父母反復保證,自己的女兒乖巧聽話,絕不會到處亂跑,老師也認同這一點。交警隊和醫院也確認過,當天上午,小鈺上學路段沒有發生過交通事故。

表面看來,案情實在找不到什么可以下手的地方。

所長派出全所一半人手,騎著摩托車,沿小鈺上學的路線詢問。勝哥和派出所剩下的五六個弟兄分頭在電腦上翻看監控視頻。

很快,他們有了發現。

一個路口的治安監控錄像中,早上7點多,身穿藍白色校服的小鈺,跟一個穿著深色運動外套的男子出現在畫面里。兩人離開的方向,和小鈺上學的方向完全相反。

獲得新線索后,勝哥沖回辦公室,此時距離女孩失蹤,已經過去9個小時。

很快,辦公室大門被推開,勝哥徑直朝我走來。

他把那段沒頭沒尾的視頻發給我,我看著小鈺跟人離開,有些不知所措。

“我找過小鈺父母了,他們都不認識這個男的。”勝哥停下來,等著我的回應。

小鈺失蹤后9個半小時。我和勝哥趕到視頻中小鈺走失的那個路口,對照著錄像里的位置,我站了過去。

這是一個普通的十字路口,治安監控正對著路口的斑馬線,嫌疑人就是從我腳下這個地方帶走小鈺的。

人行橫道的綠燈亮了,路口的車都停了下來,我點開手機上的秒表,想象著嫌疑人的樣子,略帶匆忙地模擬。一步、兩步、三步……20米寬的路口,他花了21秒,來回走了2遍,總共32步。

他和我的身高、體形很接近,步伐基本一致。

我反復看了幾遍,發現視頻中的男子在路口停下的時候,還有過彎腰的動作,不知道是在和小鈺說話,還是在確認小鈺是不是乖乖跟著自己。

我試圖在路邊尋找他有可能留下的煙頭、痰液或者其他什么東西,但是早晨的灑水車和掃地車已將所有痕跡統統帶走了。

視頻的最后,他們沿著路邊的人行道離開了監控范圍,我抬頭看著那個方向,不由得心里一緊。

那里通往一個城中村。

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帶著一個小女孩步行,不可能去太遠的地方,眼下那是他們最可能落腳的地方。

擺在我們眼前的是又一個難題,那是全市最亂、監控最少的地方,并沒有太多可以調取的視頻。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勝哥擔心打草驚蛇,這段記錄著小鈺最后一次出現情形的視頻并沒有向外通報。他寄希望于在進一步的視頻排查中,鎖定嫌疑人的活動地點。

當晚,警隊的大樓燈火通明,隊里沒有緊急任務的兄弟都和我做著一樣的事——在數百個小時的視頻中,一幀幀地尋找小女孩和嫌疑人的蹤跡。

已經入冬了,外面是呼嘯的北風,辦公室里卻只能聽到點擊鼠標的聲音。煙灰缸中不斷堆積的煙頭讓空氣愈發渾濁,每人手邊都是濃茶。

直到深夜,全隊上下200多人的努力,也只換來一丁點進展:在進入城中村的路口,發現了嫌疑人和小女孩的蹤跡。

勝哥看完視頻,穿上自己的保暖沖鋒衣,一頭扎進了出租樓林立的城中村。

夜色已深,城中村小巷縱橫,路燈昏暗,這里聚集著一些沒有家的人。這些漂泊無依的人擠在一間間出租屋里,為著能看到明天的太陽,醒來或睡去。彼此不知道姓名,也不在意。

勝哥試圖從一個個店鋪老板口中問出小鈺的蹤跡,又攔下混跡于大街小巷的男男女女,希望他們知道點什么。

但沒有人提供任何線索。

此時距離小鈺失蹤,已經過了整整17個小時,正值失蹤案件的黃金救援時間。

勝哥遠遠地望著城中村深處醒目的招牌,可以確定的是,這就是我們和嫌疑人最后的賽道了。

巷子里的出租樓,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像沉默的怪獸,張開血盆大口吞沒了闖入其中的嫌疑人和小鈺。

現在,我們也要走入它的地盤了。

進入城中村以后,時間成為我們最大的敵人。

小鈺失蹤的第26個小時,消息還在進一步擴散,隔壁市的同行都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確有其事。

另一邊,我也在火急火燎地進行工作。小鈺的父母被叫來采集DNA樣本,以備后續的檢驗。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兩人都紅著雙眼,滿臉疲憊,一步一晃地走進來。

小鈺的母親忍不住問我,現在警方到底有沒有查到什么線索。提到自己的女兒,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小鈺從來沒有讓父母失望過,父母也一直把她當作掌上明珠,盡自己所能把她送到附近最好的城南小學。但是現在女兒失蹤已經超過24小時,依然沒有一點音訊。

小鈺的父親和我告別的時候,又塞給我一張小鈺的尋人啟事傳單。在那上面,我再次看到那個穿著藍白色校服的小女孩,站在草坪中間,一臉笑容。

而我沒有告訴他的是,警方目前掌握的全部線索,只是在視頻里遠遠看到嫌疑人的側臉。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勝哥那邊也在尋找著新的突破口。

整整一個白天,我們調集了臨近幾個派出所200多名警力,對每一個進入城中村的人進行詢問。治安隊員拿著地圖,對每一個巷道、每一棟出租樓,逐一清查。

勝哥和兄弟們則換上便衣,腰間別著上膛的手槍,扎進小巷,他們得走到大部隊的前面。如果那些大面積清查算是打草驚蛇,他們就得在棍子驚動起蛇的時候,擊中它的七寸。

城中村里人不多,多數住客都在外上班,留在房里的只有少數夜班后補覺的人。

經過一個白天的努力,200多個警察敲開了整片區域超三分之二的出租屋。

有人覺得勝利在望,更多人卻覺得希望越來越渺茫。因為沒有人知道,那些敲不開的門背后,躲著的到底是人還是“怪獸”。

勝哥甚至會想象,在某扇沒有敲開的門背后,某個拉著窗簾的窗口,有個身影正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小鈺失蹤的第43個小時,形勢逐漸變得嚴峻,大家的體力也快要跟不上了。

自從昨天開始,第一輪城中村調查已經持續了17個小時,勝哥又累又餓,但還是堅持穿梭在蛛網般的小巷里和那些雜貨店老板套近乎,跟遇到的打工仔探聽消息。

巷子里除了偶爾下夜班的行人之外,只有喝得爛醉的酒鬼。那些平時就在灰色地帶生存的人們,早已嗅到不尋常的氣息,一溜煙躲進了更暗的角落。

又盤查了一個行色匆匆的冒失鬼后,勝哥鉆進了旁邊不起眼的一條黑漆漆的小巷。路燈是壞的,他打著手電筒剛走到一半,一大片剛剛拆完的荒地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眼前,在濃稠的黑暗里像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獸,靜靜注視著、蹲守著,一聲不吭卻讓人心驚肉跳。巷尾隱約能看到一棟破破爛爛的三層小樓探出頭來。

可能是嗅到有人靠近,也可能是被勝哥晃動的手電光驚動了,兩只碩大的老鼠從荒地里竄了出來,一頭鉆進他腳邊的下水道。

勝哥被嚇了一跳,他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這條巷子,或者說眼前的這棟樓,有點怪。

突然,褲兜里傳來手機的震動,勝哥心里暗罵一聲,接起電話,隊長召集所有人回局里開碰頭會。

轉身離開時,勝哥又回頭看了看巷子盡頭那棟孤零零的小樓,暗暗記下位置。

這個地方有點邪門,他打算下次從這里開始查。

勝哥不知道,那只他苦苦尋找的“怪獸”,此時此刻就在離他不到30米的地方。那一晚,是他離改變結局最近的一次。

第三天早上6點半,只睡了4個多小時的勝哥又鉆進了城中村。要想堵住里面的人,就得比大多數人起得更早。

他再一次拐進昨晚那個來不及查看的巷子。

雖然只有一個側臉,但勝哥已經在腦子里把那半張臉描畫了千萬遍,他猜測,那家伙會不會就在這附近。

白天的巷子冷冷清清,沒有行人,昨晚經過的那片荒地亂石橫生,野蠻生長的雜草從縫隙里支棱出來,里面丟棄著各色垃圾。

勝哥再度站在那棟三層小樓前,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這回看得很真切。就在他準備敲門的時候,門突然開了。

一個男人手上拎著個黑色塑料袋,正準備出去。看到勝哥的時候,他明顯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一大早在門口撞見個生面孔。

勝哥盯著眼前這個穿著深色運動服的男人,心中一動,敲門的手慢慢放下,摸向腰間——那里是已經上膛的手槍。

男子察覺到不對勁,將手中的垃圾袋往勝哥身上一扔,奪門就跑。

勝哥甩掉手里的包子,也沒有躲迎頭砸過來的垃圾袋,第一時間就沖了上去,甚至沒來得及拔槍。

狹路相逢,他還從來沒有怕過誰。

男人并不強壯,一個簡單的絆腿扭臂,就被勝哥輕松拿下。勝哥將男子的雙手別到背后銬住,按到住所門邊的墻上,一手拉著手銬,一手騰出來清理粘在自己身上的垃圾。

突然,勝哥停下動作,氣血一下涌上腦門,他手上拽著男人,猛地一腳踹開房門——“怪獸”現形了。

小鈺和嫌疑犯共度3天的地方,出現在他眼前。

我趕到審訊室的時候,已是當天下午兩點。渾濁的空氣中,勝哥和他親手銬回來的嫌疑人相對而坐,兩人臉上都是同樣的疲憊。

勝哥接過我遞過去的盒飯,把椅子挪到旁邊,讓開了電腦前的位置,上面是剛剛完成的筆錄。

審訊已經持續了7個小時,是勝哥記憶里最順利的一次。不用逼問,不用誘導,只是坐在那里聽著。欄桿那頭,那個叫徐國昌的男人,一直在平靜地敘述。

這種冷血的態度,才是這場審訊真正折磨人的地方。

徐國昌在我們面前用最稀松平常的口氣,講述起小鈺失蹤的那個早上。

3天前,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徐國昌也只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打工者。

當天早上7點,天氣很冷,他站在客運站的出口等了一個小時,不停地打著電話。他期待的人沒有出現,對方的電話關機,無法接通。

他在等的人叫肖慧,兩人算是青梅竹馬的同學,從小學到初中都在同一所學校上學。

他們在學生時代并沒有過多的交集,但在異鄉偶然重逢后,徐國昌發現,與她的相處,成了自己在這個冰冷城市最溫暖的倚靠。

他開始追求這個心目中的女神:電話不斷,時不時送禮物,甚至還會跑到肖慧的公司門口和住處門口等候。只是肖慧并不領情,徐國昌的每一次表白等來的都是拒絕,但徐國昌覺得自己的這份真心遲早能打動她。

但在這個寒冷的早晨,徐國昌第一次覺得失望。

和他約好早上6點半見面的肖慧并沒有準時出現在車站,徐國昌餓著肚子,在寒風里一遍又一遍地撥打著肖慧的電話。

7點15分,在重復撥打了37次之后,肖慧的電話終于接通了。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肖慧解釋說手機關機充電,沒接到電話,老家的奶奶生病了,自己只好推遲回來的時間。

徐國昌分辨不出肖慧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對方不耐煩的語氣讓他愈發得冷。

“就算是真的,難道她不能提前打個電話告訴我取消了行程?我為她連命都可以不要,她為什么這樣對我?”在審訊室里,徐國昌向勝哥大聲傾訴著,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懣之情。

而肖慧顯然低估了徐國昌性格的執拗,甚至極端。

回家路上,經過一個路口時,徐國昌遠遠地看見一個身影,那是一個穿著藍白色校服、扎著單馬尾的小女孩。

距離越來越近,對方圓圓的臉蛋和大大的眼睛愈發清晰。一瞬間,徐國昌覺得,“這個小女孩,真像小時候的肖慧”。

他的心越跳越快,就在小女孩即將和他錯身而過的時候,他伸出手,攔下了小女孩。

一個普通人走向犯罪,需要多長時間?

這是我和勝哥從來沒有討論過的問題。但憑借經驗能判斷的是,這并非是一日之內就能產生的變化,真正可怕的,是過程中一個又一個微小的選擇。

審訊室里,徐國昌仍在復原當天的經過。

那天,他盯上小鈺之后,伸手擋住小女孩的去路。

“你是城南小學的?”他彎下腰,瞄了瞄小鈺的胸牌。

小鈺有點害怕,點了點頭。

“我女兒的作業沒帶,你跟我去拿下作業,再把作業交給李老師就好。”徐國昌根本就不擅長說謊,連小鈺這種孩子都能看出來。

小鈺警惕地搖搖頭,她并不認識什么李老師,眼前突然蹦出來的怪叔叔也并不讓她覺得可信。

徐國昌一把扯下小鈺的胸牌塞進自己的褲兜,假裝生氣地說道:“不幫我拿作業,你就不是好孩子,我就不還你的胸牌!”

最終,小鈺紅著眼睛,委屈地答應了徐國昌的要求。這個12歲的孩子顯然沒有意識到,胸牌遠沒有安全到達學校重要,也沒有意識到這個決定將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綠燈亮起來,她跟著徐國昌走過了路口。

學校在視線里越來越小,徐國昌沒有停下腳步,前方就是城中村了。

迎面而來的都是低著頭匆忙上班或上學的人,大部分店鋪都關著門,只有早餐店門口排起了長隊。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行色匆匆的男人和這個小女孩。

街頭巷尾一片狼藉,徐國昌離開主街道,帶著小鈺鉆進一個僅能通行摩托車的小巷。狹小的巷子把街道上嘈雜的聲音隔離開,徐國昌帶著小鈺走到自己居住的出租樓門口。

這是一棟三層小樓,孤零零地立在巷子的盡頭,比其他樓都要偏,都要破。你可能從它跟前走過很多次,都不會抬頭看它一次。旁邊是一大片荒地,表面的雜草亂石讓人覺得,這里不會住人。

整棟樓,除了一樓兩個早出晚歸的干零活的工人,就只有住在三樓的徐國昌。

這時候徐國昌已經不需要偽裝了,他一把扯過小鈺,將她懸空夾起拖拽著帶上三樓。小鈺用力地掰著徐國昌的胳膊,但力量懸殊實在太大,她正準備呼救就被徐國昌的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嘭”的一聲,徐國昌關上了房門,“怪獸”的血盆大口短暫開合,將小女孩吞了進去。

小樓又恢復了平靜,沒有人發現,這里正困著一個小女孩。

作案當天,到家之后。徐國昌看著眼前哭泣的女孩,心中原本的不忿和怨氣散了一大半。接下來要怎么辦,他暫時沒有想好,但現在他有足夠的時間。

小鈺一邊抽泣著,一邊哀求徐國昌,希望對方能讓她回家。

“閉嘴,別哭,小聲點。”低聲怒喝和猛烈的耳光,這是徐國昌給出的回答。

小鈺從沒經受過這樣赤裸裸的暴力,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手捂著疼痛的臉,沖徐國昌瞪著眼睛。

徐國昌放低聲音,說:“我并不想傷害你,只是想找人說說話,只要你乖乖聽話,過兩天就讓你回家。”

恐懼和委屈讓小鈺止不住自己的眼淚,徐國昌一會兒低聲安慰,一會兒又兇神惡煞地恐嚇。

狹小的房間里,和肖慧有點相似的小女孩是如此柔弱,她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也沒有任何抗拒的能力,就這樣被他攥在手心里。

徐國昌再也不會被忽視。他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向小鈺傾訴,因為他已經有段時間找不到認真聽自己說話的人了。

勝哥讓他重新講了一遍傾訴的內容,我發現,這是個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他從來只在乎那些自己被傷害的經歷。

他回憶小時候父母不和,多了一個弟弟之后,給他的關心就更少了。他回憶與女神的異鄉重逢,一開始,肖慧還對他溫柔耐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徐國昌發現對方態度冷淡,哪怕自己以死相脅,對方也不為所動。

當時,小鈺坐在他對面,安靜地聽他訴說命運的不公,徐國昌覺得很滿足。

他從來沒有想過,小鈺只是一個12歲的孩子,此時此刻應該待在學校,而不是被綁在陰冷的出租屋,聽一個情緒極端的男人宣泄痛苦。

我很想告訴徐國昌,如果他那時放了女孩,或許連非法拘禁都算不上,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

“至于被抓到會怎樣,明天會怎樣,我那時候還不關心。”他對我們說。

徐國昌沒抓住這次機會,錯誤的選擇,正引他走向另外一條道路。

之后幾個小時里,徐國昌變了,變得瞻前顧后,他一直監視著小鈺,擔心她逃跑,他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綁架犯。

藏了這么大一個孩子在屋里,兩個人吃飯成了難題。

徐國昌不敢叫外賣,他擔心小鈺向送外賣的人求救。最近的便利店來回只要5分鐘,但房門不能反鎖,他也沒法放心地外出,只要離開,小鈺就有逃跑的可能。

徐國昌想到一個辦法,他告訴小鈺,整棟樓只有他一個人,逃跑就會被狠狠地揍。然后他假裝出門,藏在門口靜靜地蹲守。

小鈺上當了,她在徐國昌出門后不到一分鐘就試著偷偷開門,換來了徐國昌兇殘的拳打腳踢。

如此試探了幾次,小鈺不敢再出門了,徐國昌就快速跑到便利店買吃的。

再開門時,他滿意地笑了。小鈺捂著挨揍的地方,安靜地坐在床邊。

這個小女孩已經徹底被眼前這只“怪獸”嚇怕了。

窗外已經漆黑一片,微弱的燈光從窗簾的縫隙透過來,外面霓虹閃爍的地方似乎觸手可及,卻又格外遙遠。

她已經在這個小房間里待了一整天了,看著躺在自己邊上的徐國昌,小鈺一動不動。或許因為,她害怕對方在裝睡。

徐國昌告訴我們,因為擔心小鈺逃跑,他確實沒敢熟睡,大多數時間都瞇著眼看著小鈺。

“當時我就想,這要是肖慧該多好啊。”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徐國昌伸手往旁邊一摸,空的!他猛地坐了起來,發現小鈺睜著驚恐的眼睛,遠遠地蜷縮在床角。

徐國昌用冷水胡亂沖了一把臉,回到床邊拿起手機,肖慧給他發來了信息,說已經買好今天的車票,下午就到。

他條件反射似的迅速回著女神的信息,在肖慧詢問“是否今晚見面”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小鈺。

他亂了。肖慧答應見面,這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當下對他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放了小女孩。雖然構成非法拘禁,但刑罰過后,他的人生還有機會回到正軌。

徐國昌點燃了一支煙,這是他昨天買的,人生中第一支香煙。他在嗆人的煙霧中咳嗽起來,這玩意兒抽起來比他想象得要難受,而且沒勁。

徐國昌陷入一瞬的沉寂,他看著床上那個柔弱的小女孩。該想想怎么辦了。

最終,徐國昌做出了決定,他在手機上敲下了這行字,發送給肖慧:“明天中午,或者后天中午吧,這兩天有事情要忙,到時再給你打電話。”

徐國昌沒有放下肖慧,他只是覺得,小鈺還留在房間里,自己走不開,根本沒法去見人。

他又去昨天的便利店買了更多的泡面和飲料,在等待付錢的時候,他聽到老板和另一個顧客談論起小女孩失蹤的消息。

他低著頭迅速付了錢,拎著東西就往自己的出租屋里跑,心里想著難道自己拐走小女孩的事情被人知道了?

在進樓門的瞬間,他就聽到從樓上傳來的腳步聲,一瞬頭皮發麻,三兩步沖了上去,只見小鈺已經下到了二樓的轉角。他丟下吃的,扯著小鈺的頭發粗暴地把她拖進房間。

教訓完小鈺,他回想起雜貨店老板談論的內容,氣喘吁吁地點開了這兩天都沒怎么注意的微信群和朋友圈,到處都是小女孩失蹤的信息。

他沒有想到事情居然如此轟動。很多家長和熱心市民在自發尋找小鈺,連本地的新聞都在報道,目前已經出動了上百警力。在警方發布的最新消息里,甚至已經有嫌疑人的照片——他們經過路口時監控拍下的側臉。

圖像雖然并不清晰,但徐國昌非常確定,畫面里的人就是自己。

為了抓他,整個城市都動起來了。他覺得街上經過的每個人都是警察,而自己就在警方包圍的中心,下一秒就會有人撞開他的大門。

徐國昌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過警方視線。但遇上這種孩子走失的案件,更容易激起人們協助破案的積極性,要想逃過去,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現在放了女孩,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為了讓犯罪分子能迷途知返,法律還給他們留了最后一絲機會,不至于把他們逼上絕路。

但徐國昌已經喪失理智,他又做出一個讓自己徹底陷入深淵的決定。

他扯過一根電源線,勒住了小鈺的脖子。

勝哥與出門丟垃圾的徐國昌撞個正著,打斗中,他發現自己的牛仔褲上粘著一縷濕漉漉的長發。

勝哥抬頭看了看眼前被他扭成麻花、上了手銬的徐國昌的齊耳短發,再低下頭看腳邊散開的垃圾袋,里面有幾個泡面盒子,還有一大團濕漉漉的長發。

這團長發讓他心里“咯噔”一下:雖然抓到了兇手,卻很可能錯過了救援。

我在加入尋找小鈺的隊伍時,并不覺得自己能派上什么用場。但那一刻眼前的景象,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遇到了。

我戴好口罩和手套,推開房門,十幾平方米的房間內一片雜亂,即使是白天光線也十分昏暗。墻角遺留著吃完后沒有丟棄的空飯盒,幾只蒼蠅圍在上面。雙人床上被褥亂卷,衣服擰成一團,一股腥臭味直沖腦門。

我在廁所門口停下了腳步,廁所正中,一個裝著大半盆水的紅色澡盆里,漂浮著數十塊肢體,頭顱就放在旁邊的地板上。

小鈺遇害了,還被碎尸了。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作為法醫的我見慣生死,溺水、高墜、割喉,甚至高度腐敗的尸體也只是普通的日常工作,但是作為父親的我,每次面對兒童的尸體時,心里都打戰。

她還那么小,幾乎還沒有見識過世界的美好,就遭遇了如此殘忍的命運。

我打開準備好的物證箱,在心中默默對小鈺說:“別怕,我來帶你離開這里了。”

巷口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在出租樓旁邊的荒地里,我們發現了沾染血跡和食物殘渣的校服和書包,那是小鈺的隨身物品。

徐國昌將女孩殺死后,外出買分尸工具時,順手將衣服丟棄在了荒地里。

我想起勝哥告訴我在這里遇到兩只大老鼠的事,我猜,昨晚勝哥經過這里的時候,那兩只老鼠很可能是被小鈺衣服上的血腥味引來的。

如果當時勝哥查到了徐國昌的房間,或許女孩的軀體能夠保持完整。

巷子過于狹窄,勘查車只能停在外面的主街道,我將兩個物證箱搬上車。

警戒線外,勘查車邊聚集了很多人,探頭探腦的圍觀人群低聲交流著,隨著我的靠近,那些嗡嗡作響的議論聲瞬間停止,在我經過之后又爆發出更大的嘈雜。

我用力地拉上車門,將那些煩人的噪音隔在外面,將車上的廣播聲調到最大。

我不知道圍觀人群中,有多少人曾關注過小女孩的失蹤信息,又有多少人幫忙轉發、尋找過小鈺的蹤跡。

那些人或許終會忘記她,但我知道,我和勝哥都不會忘。

小鈺遇害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們去了很多校園做安全講座,為了讓更多的孩子學會在面對陌生人的時候保持警惕,遇到危險要大聲呼救。

講臺上,同事們告訴孩子要防性侵、防走失,提高警惕。我們反復強調兩點——哪些地方不能摸,哪些地方不能去。

后來,每年開學季的時候,我們都會舉辦這樣的講座,孩子們可能一次聽不懂,多聽幾次也能了解到。

另一個變化是,公安局每年夏天都會組織夏令營,招呼孩子們過來參觀。我們想讓他們知道,警察是保護他們的大人。

這些講座和夏令營,就像是汽車上的安全帶,也許在某一個時刻,就能幫到某個孩子。

但我真心地希望,他們永遠用不上這些知識。

這些年,法醫這一行干久了,我看到熟悉的街景感覺都會不一樣。

勝哥也是這樣覺得,雖然抓到了兇手,但小鈺經過的路口,那條自己當晚曾駐足的小巷,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疼痛記憶。

我不知道如何開解勝哥,那個泛著血水和腥氣的紅澡盆,也不止一次出現在我的夢里。

我腦子里的地圖,是由一個個命案現場拼湊起來的。之前還沒有導航軟件的時候,大家通報案發地點,只要說“就在某某案現場的旁邊200米”,彼此就心領神會了。

但在干偵查的勝哥眼里,他有感觸的從來不是最后尸體在哪里,而是案犯和受害者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是一切悲劇的開頭。

勝哥說,案發后的兩三年時間里,他每次經過小鈺和徐國昌相遇的那個路口,都會停下來,打開車窗,漫無目的地四處看看,那里似乎還有一個小女孩在等待他去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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