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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沉案

案發時間:2015年11月

案情摘要:河灘有一24寸行李箱擱淺,內有一具無頭女尸。

死者:?

尸體檢驗分析:

四肢斷開處見長骨露出,創口處布滿刀痕,切口淺,位置非關節處,疑似無準備碎尸,且分尸手法殘暴。

肺部見嚴重氣腫,左心室表面散布針尖樣出血點,窒息死亡?

辦公室越來越靜,只有不遠處在電磁爐上加熱的鍋里持續發出咕嘟咕嘟聲。一股一股白色水蒸氣喧囂而起,空氣里滿是不安。

鍋里煮的,是一塊女人的骨頭。

先用洗衣粉水煮掉尸體一小塊盆骨上的肌肉和軟組織,再觀察表面凹凸溝脊——這是我常用的確定死者年齡的辦法。

我對著電腦,眼前是今天的現場照片與寫了一半的命案現場分析報告。四下俱黑,只有屏幕上的照片熒光閃爍。照片中的她蜷縮在行李箱里。沒有頭,沒有四肢。

白色水汽繼續升騰、彌漫。這是我與無頭女尸的對話時間。

拿起24號銀色手術刀,刀尖輕觸她皮膚的瞬間,我的手頓了一下。我感受到她皮膚尚存的柔軟。

不銹鋼解剖臺冰涼,我雙腳開立,頭頂一圈強烈的冷光。一股特有的氣味充斥著我的鼻腔,冷颼颼的,越來越濃,似乎要鉆進我的腦子,水和消毒液也蓋不住。

解剖刀從她頸部正中切入,刀尖在黑綠色的皮膚上緩緩下劃。

第一肋軟骨還沒有鈣化。

刀尖繼續向下。一字切開胸腹,脂肪不多,沒有妊娠紋,沒有手術疤痕。

死者年紀不大。

屋里的抽風機不間斷發出嗚嗚聲,像是哀號。

她四肢斷開的地方,長骨參差不齊地從烏黑的肌肉中支棱出來,異常突兀。

分尸的手法相當粗暴。

這種創口表明兇手既沒有經驗,也沒有耐心。或許是時間不足,或許是空間有限,又或許是焦慮所致。

第一現場也許就是某個簡陋的出租屋,我心中暗暗想。

我稍稍用力破開她的胸腔兩側,膨隆的肺露了出來。輕輕捻動肺葉的邊緣,細小的氣泡散布,肺葉間還有一些深色淤血。這提示我,她的肺部有嚴重氣腫。

是窒息死亡嗎?

我剪開了心包,左心室表面同樣散布著幾個針尖樣的出血點。

口罩下,我抿緊的嘴唇松了下來。要判斷是否窒息,心臟有無出血點是很關鍵的一環。

一個畫面在我的腦海里閃現——

憤怒的兇手用力掐住她的喉嚨,也許同時還搖晃、打擊她的頭部。她全力掙扎,但力量懸殊,缺氧加劇,死亡很快降臨。

要再進一步確定是不是機械性窒息,還必須考慮中毒的可能。

銀色的刀尖繼續向下,胃和十二指腸里只有不到50克的食物殘渣。我用勺子一點點收進一個白色的圓形小盒,以備查驗。

兇手應該是發現她沒有動靜,才停下手上動作的。當面前杵著這樣一具尸體,該怎么辦?

直接逃走的話,尸體很快就會被人發現,順著住處信息就能被找到,不行。可外面到處是人和監控,拖這么大一個人出去太扎眼,也不行。

窗外車輛疾馳而過的聲音,隔壁房間電視劇的聲音,走廊開關門和人走動的聲音,甚至一個咳嗽、一個噴嚏,一點點聲響都可能讓神經緊繃的兇手戰栗。

24寸的行李箱裝不下一個完整的人,兇手很可能在這時想到了分尸。

他弓著身子,把尸體拖到廚房或是衛生間,抄起最順手的那把菜刀,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把。他猛烈劈砍起來。

典型的無準備碎尸。難道是身邊人作案?

兇手應該很快發現,碎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女尸四肢和頸部的創口上布滿刀痕,且都不是落在關節位置,切口很淺,有些地方甚至不是直接砍斷,而是暴力折斷的。

他很累了,于是放慢動作切割皮膚和肌肉,那些糾纏的組織讓他心煩意亂,砍到最后一點時,他用蠻力折斷骨頭。

大腿應該是先被砍下來的,可上半身還是放不進行李箱,他又砍下她的雙手,胡亂剪碎脫不下來的衣袖。

最終,軀干塞進了行李箱,剩下的四肢和頭另外裝在一個或幾個袋子里,衣服碎片則被他順手丟進了行李箱。

等到后半夜,兇手拉著裝尸體的行李箱,從狹小的出租屋里出來。一路上擔驚受怕,直到盯著行李箱消失在水面,他才松口氣。

尸體在水中浸泡了數天,絕大部分生物物證已被水流破壞殆盡。

我取出無頭女尸的子宮,用棉簽提取了一份擦拭物。河水沒法沖刷到子宮內,如果有到達子宮的精子,便會留在這里。

我將所有的臟器擺回原位,開始縫合。

她能告訴我的,似乎都告訴我了。

8小時前,無頭女尸在河岸邊被發現。

等我趕到那里時,一條長長的警戒線已經將整個河堤路攔住。

警戒線外,圍著一群看熱鬧的人,他們的目光越過警戒線,匯聚到30米外的河灘上,幾個警察與一個孤零零的行李箱杵在那里。

其實我已經記不清,今年來過這里幾次。不遠處的巨大橋墩總像是在幫我們,多具從上游飄來的浮尸被它阻隔,擱淺在這片河灘。

我從勘查車上拎下工具箱,穿過人群,朝抬高警戒線的治安隊員點了下頭,微屈上半身,鉆進警戒線,也鉆進新案子之中。

一個24寸的黑色行李箱倒扣著,拉鏈已經被打開,露出的部分,看得出是人的軀干。

“還有其他人動過尸體嗎?”我邊戴手套邊問。

岸邊吹過一陣風,裹住尸體特有的氣味撲來,幾個警察忍不住捂著鼻子。

“沒有,就報案人因為好奇拉開了拉鏈,其他人沒動過。”看他難受的樣子,應該是個新警察,我順手將自己的口罩遞了過去。

我躬下身,小心地平移開箱子,揮了揮手,蒼蠅四散。

死者下身赤裸,上身套了件殘破的深藍色外套。我注意到箱子里有些衣物殘片,便拿了幾塊拼在死者袖子的破口處比較。吻合。

我蹲下去,拉開她的衣服,伸手按壓她的腹部,硬邦邦的,那是因為腸道充斥著腐敗氣體。

5天以上。我圈定了大致的死亡時間,考慮到天氣因素,再早的話可不是這種衣著。

法醫基于案發現場給出的基本判斷往往會影響最初的偵查方向,這總讓我想起隨堂考試。

我不知道這個姑娘的名字、容貌,還有她的過去。能告訴我一切的,現在只有這具殘缺不全的尸體。

一行人提著擔架朝現場走來,下河灘的路很陡,看著他們,我突然想到,兇手提著這么重的箱子,想順著河堤斜坡下來可不容易。

是的,這里不但不是案發現場,甚至也不應是第一拋尸現場。

我把軀干包好,幫著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她裝進黑色裹尸袋。

看我們抬著黑袋子上了堤壩,圍觀群眾迅速向兩邊避讓,讓出一條寬敞異常的通道。

閃著警燈的勘查車沒入車流,窗外人潮熙攘,一切如常。

車里沒人說話。

發現無頭女尸的4天后,我在自家小區門口看到了為碎尸案張貼的尋人啟事。

女性,年齡20—25歲,身高155—160厘米,體形中等,身穿深藍色長袖外套。

沒有死者的面部照片,只有一張衣物照,是塑料模特穿著死者衣服拍的,衣服破口通過電腦后期修復過,末尾還附上了那個孤零零的行李箱的照片。

4天過去了,我們依然不知道她是誰。

懸紅告示遍布街頭巷尾。我們將排查對象的失蹤時間擴大到案發前10天,偵查范圍也由本地擴大到河流上游地市,還是沒有一個吻合。

每晚11點,結束了調查的刑警們就會聚在一起開會。這樣情節惡劣的碎尸案,一年也少有幾起,他們會揪著細節一遍遍跟我確認。

案子沒破,這樣的會也不能停。

有一次經過走廊上的長沙發,我忍不住數了數,那么小的地方,足足有6個外偵兄弟擠一塊兒補覺。

沒人報案,也沒人露面。解剖室那具無頭女尸還在那兒,似乎真是頑強地等待著自己的頭顱與四肢,等待著我們來講述真相。

我們爭論了很久,最終還是回到原點,回到現場。

攔截女尸的大橋是條主干道,連接著周邊數個地級市,與河流經過的地方并不完全一致。

一種質疑聲逐漸占了上風:那個黑色行李箱會不會是從橋上扔下來的?

如果是公路拋尸,那往往會有汽車參與。這個思路之下,尸體發現地可能和第一案發現場距離很遠。若果真如此,我們的排查范圍還得擴大,難度可想而知。

有的時候,漫天撒網也是辦案過程的一部分,為的是給這些陷入困局的案子,爭取一線生機。

可我不這樣看。

“對第一現場,你有什么想法?”一天,隊長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

“我還是認為,兇手是在附近河邊拋的尸。”

我的判斷基于女孩的行李箱和衣服,看起來材質一般,也不是什么昂貴的品牌。這兩樣物品我前后勘驗了不下6次,對它們非常熟悉。

我懷疑死者和兇手應該都是經濟實力較弱的外來務工者,他們應該不太可能有大型交通工具。其他的運輸工具,不管是摩托車還是自行車,馱著一個尸體長時間暴露在外,沒有兇手會傻到這樣做。

我仍然堅持,排查重點應該聚焦在周邊兩三千米內的幾個打工村。

一個錯誤的判斷會耗費掉本就有限的人手和精力,更可能會使后續偵查徒勞無果。排查圈究竟應該擴大還是縮小?現在我們就站在這個“十字路口”。

“要不弄兩個箱子實驗下?”我問隊長。

一周之后,我和技術組的同事來到那座大橋上。我們手里提著兩個行李箱,里面有近40斤的填充物,與無頭女尸的軀干一樣重。

冬日的河岸一片灰蒙,幾百米的堤岸看不到一個行人,河水翻起渾濁的浪。

我在打撈上女尸的地方,望著大橋。

電話響了。這是約定好的信號:準備就緒。

突然,一個方塊狀的黑影從橋上極速下落,“嘭”的一聲巨響,像是引爆了一枚小炸彈。箱子一碰水面就爆開了,水花濺得很高,巨響穿過喧囂的車流,直沖進我的耳朵。

待到撈上來,箱子所有拉鏈和線縫都被扯開了。沖擊力很大。

我們拋下另外一個箱子,得到一樣的結果。這意味著,如果兇手是從橋上拋尸,箱體一定會嚴重受損,而裝無頭女尸的行李箱是完好的,被發現時甚至還處于相對密封狀態,只是因為尸體腐敗,箱子才浮上水面。

可以確定,拋尸處并非大橋之上,很可能就是上游河灘,應該也不會很遠。

我堅持的思路成了破案方向。

大橋行李箱實驗后,在回警隊的路上,我收到了女尸的DNA(脫氧核糖核酸)檢驗鑒定結果。最后收集的那幾根子宮棉簽派上了大用場。

一個男性的DNA分型被檢驗出來,并且和女死者的DNA分型符合單親遺傳關系,通俗點講,死亡女孩的肚子里,有一個正在成形的胎兒。

一尸兩命。

胎兒的父親是誰?女孩會不會是因為這個胎兒而遇害的?

更奇怪的是,即便是意外,懷有身孕的女孩失蹤半個多月,竟無男友或親友報案。

“你說死者有沒有可能除了認識兇手,就沒有其他家人朋友?”看著一張張行色匆匆的面孔,我忍不住和同事嘀咕。

“這誰知道啊,或許沒人關心她吧。”同事一臉無奈。

我想象著這個女孩的臉,如果不是發生了這樣的事,現在的她應該也和這些行人一樣,奔波在晚高峰的車流里。

女孩的死亡乃至分尸,安靜得有些嚇人。我們在DNA數據庫里沒有比對出死者的身份,也沒有胎兒父親的線索,兩人都沒有前科。

破案的一絲光亮轉瞬即逝。解剖臺上的女孩在等,我也在等。

對不起啊,我只是一個法醫。

讀大學的時候,這專業還沒什么人知道,班里29個人,包括我在內,28個人是調劑過來的。入行之前,覺得法醫能勘破死亡的表象,還死者一個真相,是件挺有意義的事。但十幾年過去,還留在崗位上的同學不到三分之一,我自己整理的未破命案也有了50多起。這當中,有物證齊全就是逮不到人的,也有知道兇手身份,但就是查無此人的。

干得年頭越久,手上的沉案就越多,每一起都是心里的坎。

跨過這些坎,才能接新的案子。可一旦跨過去,又會歉疚,誰給這些死去的人一個交代?尤其是這種無人知曉、無人在意的女孩?

破案有時就差一個契機,但契機究竟明天來,還是永遠不會到來,我無從得知。

這就是這個職業的宿命。

周邊幾個村的出租屋成了排查重點,那里住著不少外來務工者。

如果案發第一現場是出租屋,那么兇手很可能立即清理并退房。而且馬上就要過年,兇手辭掉工作回老家再不回來,誰都不會懷疑什么。那時,我們就真是大海撈針了。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有些沖動,與同事一起來到周邊村里的出租屋調查。

一間,一間,視野里并沒有出現藍色熒光——那種魯米諾試劑遇到血跡的典型反應。

我放下手里的噴壺,站了起來,長時間蹲姿導致的低血壓讓我頭暈。室內除了執法記錄儀閃爍的燈光外,一片漆黑。

“開燈。”

旁邊的同事放下相機,打開出租屋的燈,問:“多少間了?”

“22間了。”我回頭看了眼記錄本,上面寫著一個月來我們勘查過的所有出租屋。

“會不會不是這些村子啊?開車丟的?你想,頭和四肢都沒有發現,萬一真是上游一些遠地方漂來的呢?”同事漸漸對這種看似漫無目的的搜查喪失了信心。

會是下一間嗎?頭頂出租屋的燈光打在我臉上,冰冷、蒼白,又讓我想起解剖臺上的姑娘。

還有一周就過年了,空出來的出租屋越來越多,可第一現場還是沒有找到。

我不是偵查人員,也不是情報人員,看不到視頻監控,也分析不了數據,每天還有很多尸體排隊等著勘驗。我能為這個女孩做的,似乎已經到了盡頭。

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那是我離兇手,最近的一次。

冬天已經過去一半。

年前最后一天,警隊組織了簡單的年夜飯聚餐。

不僅女孩碎尸案沒有破,不久前還發生了第二起女尸案,同樣是無頭,同樣沒有親屬報案。不過第二起與之前這起作案手法完全不同,應該不是一個兇手。

我知道偵查那邊的壓力更大,好幾個兄弟連續加班了一個月,每天早出晚歸。都知道碎尸案要找尸源,但兩個案子偏偏都卡在這一環,沒有家屬報案走失,也沒有工廠反映員工失蹤。

明天就是新年了,難道兩個女孩的家人沒有發現人不見了?

刺骨的寒氣打在窗玻璃上,起了一層白霧,屋里人聲吵嚷,大家紛紛舉杯。

隊長挨桌敬酒。到了我,我端起可樂。

“咦,你今天又值班?”隊長有些意外。

“等會兒回去還有活要干。”我一口干了。

“有什么過完年再說。”隊長一仰頭,杯也見了底。

借著值班的理由,我溜回辦公室。電腦還開著,屏幕上依然是碎尸案現場和無頭女尸的照片。

數不清是第幾次打開這些照片了,閉上眼,我甚至能清晰地復原每一道傷口的大小、深淺和走向。

我新建了一個文件夾,把所有和女孩碎尸案相關的文件都放了進去。“未破命案”——我給文件夾重新命名。沒破的案子又多了一起。

從業18年,我碰到過不愿跟我握手的死者家屬,不愿跟我同桌吃飯的熟人;

18年間,我出過各種“血洗地”的現場,下不去腳,我用踏板鋪出一條路;

18年間,我還很多次遭遇水浮尸體,死者皮膚發白脫落,我就把他的手指皮膚“穿上”,戴手套一樣去幫他按指紋;

18年間,在高腐尸體的現場,我必須不停跺腳,驅趕惱人的蛆蟲,還得小心翼翼地提防它們鉆進褲管。

我們是法醫,面對無言的尸體,只能拼命對話,拼命破解他們留下的密碼。

關掉電腦的一瞬,我仿佛看到一個女孩正緩緩沉入水底。

之后每個睡不著的夜晚,我都會點開這個“未破命案”文件夾瀏覽一遍,再關掉。這個習慣,我改不了。

案子沉了,我的心卻一直浮在那兒。

轉年11月,冬天又來了。

一年當中,不斷有新案件發生,也不斷有新案件被破,這個案子的檔案袋一直躺在我的柜子里,沾了一層灰。

11月5日臨下班時,我收到一條微信,眼睛剛瞥到屏幕上那短短一行字,我就猛地放下杯子,“砰”的一聲。

辦公室其他人嚇了一跳。“沒事,沒事。”我訕訕地笑道。

“什么喜事?”大家帶著疑惑看向我。

“過會兒吃飯我請客!去年年前那個碎尸案,比中人了!”

胎兒的父親找到了。

從采集的信息來看,嫌疑人就在案發地附近的打工村活動。那里,正是當初我對出租屋進行重點排查的地方,我曾和他無比靠近。

一年以來,我沒有放棄追蹤,他卻放棄了隱藏。

男人和工友斗毆,有人報了警,警方登記涉案幾人的信息,采到了他的血樣,這才有了現在的比對結果。

是時候整理出那個沾灰的檔案袋了。

當晚11點多,我接到隊長的電話,嫌疑人到案,已經初步交代了殺人過程。明天一早,指認現場。

掛掉電話,我在黑暗中靜靜坐了很久,徒勞撲騰了無數次,這一次,我們終于拉住下沉女孩的手。

第一現場是出租樓一層,一個不足10平方米的房間。臥室連著廁所,屋里僅有一張床、一個矮柜。

這樣的構造和擺設,我太過熟悉。自作主張排查出租屋那個月,這樣的房間我看了不下20個。只是沒想到,因為房東不肯退押金,男人也不愿損失那幾百元錢,殺人后,他竟然在案發現場又住了2個月,剛好躲過我們那輪對退租出租屋的排查。

最近的時候,我和殺人兇手僅隔著一道5米的小巷。

找到他了。過去一年的等待和煎熬,都有了意義。

這個房間在兇手之后又經歷了兩任租客,現場已被多次清潔,連床板都換過一次。反復搜尋,也沒有任何案件相關的痕跡。

出租屋門口雖有監控,但時隔一年多,已經沒有什么有價值的信息。

“怎么殺她的?”我摘掉手套,沖著這個20歲出頭,身形消瘦的年輕人問道。

他低著頭,不時瞟我一眼。在那張年輕的臉上,除了睡眠不足的憔悴,我看不出任何情緒。

“掐死的,我也不想,我是一時失手。”瘦弱的男人怯生生地埋下頭,避開了我的視線。

那時女孩與他同住在這間小屋子里。

女孩一直沒有穩定的工作,時不時會找男人要錢,兩人平時經常為瑣事爭吵。

一天,女孩被男人撞見和別的異性聊天,兩人起了爭執,女孩摔門離去,一走就是2周,回來就告訴他自己懷孕了,要他負責,男人并不相信。

懷孕的事情糾纏了2個月。案發當晚,女孩又提起自己懷孕的事,讓男人給錢,說她要去醫院檢查,兩人再次吵起來。后來爭吵升級成打斗,氣頭上,男人失手把自己的女友掐死了。

聽他說“懷孕”兩個字,我覺得刺耳。

我幾次張口,想告訴面前的男人,女孩真的懷孕了,孩子就是你的!但在即將說出口的瞬間,又變成一句不帶任何情緒的質問:“掐死之后呢?”

他跑去網吧玩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推門進家,女友的尸體依然躺在那里。

男人知道門口有監控,沒法直接處理尸體,只能用菜刀把女友砍成幾塊,第二天趁著天黑,把裝尸體的行李箱扔到了河里。

還差女孩的頭和四肢。

男人帶我們走到距離出租屋200多米的一條小河邊,示意我們,這里就是拋尸地點。

小河的水面只有七八米寬,河道中心水深也不過2米,這里和發現尸體的大河相通。大河退潮開閘的時候,小河的水流會變得湍急,行李箱很有可能是開閘時順著水流漂進大河的。

我摸了摸冰涼的河水:“先從這里撈!”

民警叫來兩個有打撈經驗的治安隊員,又借來兩套連體橡膠服。

如果這里找不到尸體剩余的部分,就要靠水警和專業潛水員,在拋尸位置到發現軀干位置間3千米長的河道內進行搜尋了。

一個隊員將腳伸進河水,水漸漸漫到他的胸口。剛走到嫌疑人指定的位置,隊員就舉手示意,說:“踩到東西了!”

打撈上來的是一個骷髏頭,白花花的。我趕緊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接過來。

纖細的顴骨、平坦的眉骨、細小的耳后乳突結節,還有整體偏小的顱骨——這些特征無不提示我,這是一個女性的顱骨。

是她。

頭骨撈上來的瞬間,薄弱的證據鏈完整了。

如果不是因為男人的那場斗毆,這一幕可能會遲來很多年。

我把顱骨靜靜放在一邊,戴著腳鐐、被警繩捆綁著雙手的男人,也在顱骨邊緩緩蹲下了身。

時隔一年,這個沖動暴戾的男人,終是把自己,連同真相,推到了我的面前。

他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向一側歪倒,旁邊兩個刑警架著他的雙臂才勉強撐住。一年前那個驚悚的夜晚,此刻也許正在他的腦海中重演。

隨后,在同樣的位置,又發現了兩個下肢和一個上肢的尸塊,上面的人體組織已經完全皂化,像一大團深黑色的污泥敷在白花花的骨頭上。

不是家人,不是男友,而是我,一年后第一次看到她。

我們終于見面了。

3天后的下午,我拿著女孩碎尸案的鑒定書和現場檔案去二樓找刑警隊的勝哥,他和我同一年入局工作,性子豪爽得不行。

他正倚著走廊的墻壁抽煙,我遞過檔案袋讓他簽名。忍了幾次,我還是問出了壓在我心底一年多的疑問:“這個女孩沒有家屬在這邊嗎?”

“有,就在隔壁市打工,父母都在,還有一個哥哥。”勝哥接過筆潦草地簽了名,頭也不抬地回答。

通過嫌疑人的交代,勝哥獲取了死者姓名,根據身份信息查到了女孩的家。

她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遠離故鄉獨自在外打工,她不僅有父母兄長,而且住址距離案發地很近。這家人在當地打工近10年,經濟狀況也不算差,有一間小小的二手房,算是定居了。

就是這樣家庭的一個女孩,父母和哥哥一年沒有收到任何有關她的消息,卻沒有一絲懷疑。直到勝哥找過去,他們才知道女孩已經遇害一年多了。

我們向她的父母了解女孩的狀況,他們表示只聽說女兒在該鎮打工,但具體工作單位不清楚,住在哪里也不清楚。他們知道女兒有男友,但不知道叫什么,更不知道女兒男友的電話。

親生的女兒,似乎是個不存在的透明人。

我不知道這個家庭背后有多少秘密。

勝哥告訴我,他對家屬說尸體需要領回去自己處理的時候,他們最擔心的,是需不需要給殯儀館保管費。如果要的話,就不來處理尸體了。

“他們還想讓兇手賠錢。”勝哥神情黯然,吐了個煙圈,隨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說:“喏,這個你簽了吧。”是女孩的死亡證明。

當你在努力為死者鳴不平的時候,在血緣上與她最親近的人在乎的,卻是能否最后撈上一筆。

我很想爆兩句粗口,但到了嘴邊也只是一聲嘆息。每一具尸體的背后,都有一個冷漠而諷刺的世界。另一具相似的女孩尸體,依然擺在殯儀館,親友杳無音訊。

勝哥靠在墻邊,繚繞的香煙遮住了他陰郁的表情。

我有很多次機會能看到女孩的樣貌,只要在警方的系統里輸入她的信息。

但我知道,她需要的是真相,不是同情。

接過女孩的死亡證明,我在死亡原因一欄工整地寫下5個字——機械性窒息。這張紙,我一年得簽上百張,但這次簽的時候,我由衷地希望,下一張上的名字,屬于另外那個還在殯儀館的女孩。

一束冬日陽光打到不遠處大樓的玻璃上,又反射過來,我瞇著眼,隔著玻璃望出去,滿眼金黃。

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這個女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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