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三清殿的銅爐上凝成細小的珠，被第一縷晨光吻得發亮。張凱蹲在丹爐前，手里捏著支狼毫筆，筆尖蘸著朱砂，正對著黃紙發呆。紙上已經畫廢了三張符，一張歪了符膽，一張漏了符腳，還有一張被他不小心滴上了墨點，像只笨拙的蟲子趴在紙上。

“又畫錯了？”王玄端著藥碗從回廊走過，看見他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少年的道袍洗得發白，袖口卻縫得整整齊齊，是他自己學著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

張凱懊惱地把筆一擱：“這‘靜心符’也太難畫了，符尾要拐三個彎，少一個都不行。”他拿起張廢符對著太陽照，陽光穿過紙頁，把朱砂的紋路照得透亮，“以前總覺得這些都是封建迷信，現在才知道，畫符比做數學題還難。”

“師傅說畫符要心誠。”王玄把藥碗放在石桌上，碗沿冒著熱氣，散發出苦中帶甘的藥香，“你心里還在想那些‘唯物主義’，當然畫不好。”他說著拿起筆，蘸了點朱砂，手腕一抖，一道流暢的符就畫好了，符尾的三個彎拐得圓潤又有力。

張凱看得眼睛發直：“你這手絕活哪學的？”

“我哥日記里記的。”王玄把畫好的符晾干，臉上掠過一絲懷念，隨即又笑了，“他說我小時候抓周，抓的就是這支筆，天生該吃這碗飯。”

兩人正說著，玄陽道長拄著拐杖從廂房走了出來。老人的氣色比前陣子好了不少，只是腿腳還不太利索，走幾步就要歇一歇。他穿著件半舊的月白道袍，領口別著片艾草葉，是王玄昨天摘給他的，說能安神。

“又在偷懶？”道長在石凳上坐下，笑著瞪了張凱一眼，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菊花。他的聲音還是有些啞，卻比之前清亮多了，帶著種慢悠悠的溫和。

“哪能啊師傅。”張凱趕緊把廢符藏到身后，拿起張勉強能看的遞過去，“您看這張怎么樣？能不能用？”

道長接過符紙，對著光看了看，又用指尖捻了捻朱砂：“符膽穩了，就是符腳還差口氣。”他拿起筆，在符尾添了一筆，原本僵硬的線條頓時活了過來，“畫符不是描樣子，要想著‘護’，護人，護觀，護心安。”

張凱看著那添上的一筆，突然想起地下封印前的掙扎，想起縊鬼消散時的紅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他拿起筆，重新鋪好黃紙，這一次，手腕穩了不少，朱砂在紙上劃過，竟真的帶出了點溫和的力道。

“對嘍。”道長笑瞇瞇地捋著胡子，“這才像樣。”

王玄把藥碗遞過去：“師傅，該喝藥了。”碗里是用艾草和鎮魂石粉末熬的，苦得人皺眉，卻是穩固心神的良藥。道長捏著鼻子喝了，王玄趕緊遞上顆糖，是他托山下的貨郎帶的，橘子味的，甜得能把舌頭化掉。

“新來的那幾個小子呢？”道長含著糖問，說話有點含混。

“在后山劈柴呢。”王玄指了指后山的方向，“昨天我跟他們說食影鬼喜歡看影子戲，他們嚇得不敢睡覺，非得讓我盯著才敢干活。”

張凱忍不住笑了。那幾個是上個月送來的孤兒，怯生生的，總怕做錯事。前幾天他給他們講起食影鬼的故事，沒說那些嚇人的，只說它們其實是可憐的畫師，喜歡看人影，結果小家伙們又怕又好奇，纏著他問了半宿。

“晚上教他們疊紙人吧。”張凱說，“用彩紙疊些小人，在燈籠底下晃，就當是影子戲了。”

“這個好！”王玄眼睛一亮，“我哥以前教過我疊關公，可威風了！”

道長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把那些深刻的皺紋都熨得柔和了。他從懷里掏出本磨得卷邊的書，遞給張凱：“接著讀吧，昨天讀到哪了？”

是《百鬼圖注》。這些天只要天氣好，道長就會讓張凱讀一段，不是為了學道法，更像是在說故事。

張凱翻開書，找到昨天的頁碼，清了清嗓子讀起來：“縊鬼者，多為含冤而死……其執念不在索命，在‘被記掛’。解之法，念其名，述其事，使其知世間尚有牽掛……”

讀到這里，他抬頭看了眼院子角落。那里新種了幾株艾草，是用玄塵留下的種子種的，長得郁郁蔥蔥，葉片上的露水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極了縊鬼消散前的那點紅光。

“有些‘怪’，本就是人心生出來的。”道長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你心里怕它，它就越來越兇；你要是懂它，它也就沒那么可怕了。”

張凱點點頭，繼續往下讀。風吹過院子，帶著艾草的清香，把書頁吹得嘩嘩響。王玄跑去給新來的小子們送水，遠遠傳來他的笑聲和孩子們的喧鬧聲，像一串撒在陽光下的珠子。

三清殿的銅爐里，檀香還在緩緩燃燒，煙氣裊裊升起，在晨光里織成透明的網。張凱看著眼前的一切——喝著藥的師傅，打鬧的孩子，郁郁蔥蔥的艾草，還有手里這本寫滿了鬼怪故事的書，突然覺得，所謂的“日常”，或許就是這樣。

有笨拙的成長，有溫暖的陪伴，有對過往的釋懷，也有對未來的期待。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剛畫好的符，雖然還是有點歪，符尾的三個彎卻拐得格外認真。或許他永遠成不了師傅那樣厲害的道長，或許他心里那點“唯物主義”的念頭永遠也去不掉，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清風觀的日子還長著呢。

陽光越升越高，把整個院子都曬得暖洋洋的。槐樹上的麻雀又飛了回來，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應和張凱讀《百鬼圖注》的聲音。

新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