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親的恐懼
- 炎黃傳說
- 惑真惑假
- 3384字
- 2025-08-19 22:25:45
自從鶉晏醉酒泄密后,那個關于“天命之子”的預言就像營地篝火里的灰燼,看似平息,實則內里暗藏著灼熱的火星,一絲微風就能讓它死灰復燃。
對附寶而言,這陣風從未停歇。
她開始用一種全新的、摻雜著敬畏與恐懼的眼光審視少典的兩個兒子,仿佛他們不再是少典的骨肉,而是承載著神諭與部落未來的容器。
每一次,當她看到軒轅在狩獵游戲中展現出與生俱來的領導力與勇武時,她心中的天平就不由自主地向親生兒子傾斜。
預言,必須應驗。
而軒轅,看起來就是那個唯一的答案。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如野草般瘋狂滋長。附寶的行為也隨之發生了微妙而又清晰的變化。
傍晚,狩獵隊歸來,拖回了一頭肥碩的麋鹿。這是度過寒冬的寶貴儲備,每一寸肉都顯得彌足珍貴。
在首領的屋舍里,附寶親自掌刀,將鹿身上最鮮嫩、油脂最豐厚的那塊里脊肉割下,放在石鍋里用滾燙的石頭精心烹煮,直到肉香四溢。
她將這碗熱氣騰騰的肉湯和嫩肉端到軒轅面前,臉上帶著驕傲的笑容:“軒轅,快吃,多吃些才能長得更強壯,以后你就是部落最勇猛的戰士。”
軒轅早已習慣了母親的偏愛,他咧嘴一笑,接過石碗大口吃了起來,發出的聲音充滿了滿足感。
隨后,附寶才將剩下的、帶著筋膜的普通鹿肉分給榆罔和自己。
榆罔默默地接過那份食物,什么也沒說。
他只是低著頭,安靜地、小口地咀嚼著,仿佛在品嘗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種早已習慣了的滋味。他能感覺到,母親遞過石碗時那匆匆一瞥,目光中帶著一絲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這種偏袒,不止于食物。
寒風漸起,附寶會用部落里最好、最完整的狐皮,親手為軒轅縫制一件溫暖的冬衣,確保他在戶外奔跑訓練時不會受寒。而給榆罔的,往往是拼接縫補過的舊獸皮。
她不再制止軒轅與其他孩子王爭強斗狠,反而鼓勵他去找部落里最強的戰士“力牧”,學習如何投擲長矛,如何用石斧格擋。每當看到軒轅汗流浹背地練習著搏斗技巧,將一根木樁砍得木屑紛飛時,附寶的眼中就閃爍著欣慰與期待的光芒。
在她看來,這都是為了部落的未來,為了讓預言順利地走向它該有的結局。
榆罔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看著母親為弟弟擦汗遞水,看著父親少典拍著弟弟的肩膀大加贊賞,看著部落族人投向弟弟那混雜著羨慕與崇拜的目光。
他就像屋舍角落里的一株植物,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安靜地汲取著養分,沉默地生長。
母親的疏遠,將他推得更遠。他不再試圖從家人的關注中尋求溫暖,而是將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投入到了那片屬于他的土地里。
他在田埂邊挖出深淺不一的溝渠,觀察雨水是如何流淌、匯聚;他將同一種植物的種子,分別種在向陽的山坡與背陰的洼地,記錄它們不同的長勢;他發現,被篝火燒過的灰燼混入泥土后,土地會變得更加肥沃,長出的谷物也更加飽滿。
這些發現帶給他的快樂,遠比一碗熱騰騰的肉湯更加真實。這里沒有比較,沒有偏袒,只有付出與回報,因與果。
一天下午,榆罔正蹲在他的試驗田里,用一片磨尖的石片小心翼翼地給一株新發現的、能結出飽滿谷粒的野“稻”除草。他太過專注,甚至沒有發現身后站了一個人。
直到一片陰影籠罩下來,他才抬起頭。
是母親附寶。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他和那些在她看來毫無用處的花花草草。
夕陽的余暉勾勒出她的輪廓,卻照不亮她臉上的表情。
榆罔迎著她的目光看去。那雙他曾無比眷戀的眼眸里,曾經的溫柔早已蕩然無存。他看到了熟悉的疏遠,那是一種刻意拉開的距離。但今天,在那疏遠之下,他還看到了更深的東西。
一絲隱藏不住的……恐懼。
仿佛他不是她的長子,而是一個會擾亂天命、帶來未知的異數。
那一刻,榆罔心中最后一點對母愛的期盼,也如風中殘燭般,徹底熄滅了。他緩緩低下頭,重新將目光投向手中的那株“稻”,指尖輕輕拂過翠綠的葉片。
他明白了。
在這個家里,甚至在這個部落,他與軒轅,注定只能有一個沐浴在陽光之下。
而他,就是那個必須被留在陰影里的人。
榆罔便愈發沉默了。
自那天后,他不再去主屋吃飯,常常是揣著幾顆干硬的野果,一整天都待在他的那片田地里,或是獨自一人去往更遠的山林與河灘。
孤獨,成了他無形的庇護所。
這天,暴雨初歇,河水猛漲,又緩緩退去。
榆罔來到河邊,不是為了尋找能吃的魚蝦,而是想看看被洪水沖刷后的兩岸,是否會露出些什么新奇的植物根莖。他沿著濕滑的泥灘行走,目光掃過被水流沖得亂七八糟的石塊與爛泥。
在一處被燒黑的篝火殘跡旁,他的腳踩在了一塊半埋在泥沙里的東西上。他本以為是石頭,腳下傳來的觸感卻有些不同,更加沉悶。
他好奇地彎下腰,將那東西挖了出來。
那是一塊紅褐色的泥塊,入手異常堅硬,邊緣還帶著燒灼的焦黑色。他用力掰了掰,質地竟堪比巖石。
榆罔的眼中閃過一絲困惑,他環顧四周,這里只有泥土和沙子,并沒有這種顏色的巖石。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堆熄滅的篝火灰燼上。
火……泥土……堅硬……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電般劃過。
他撿起一塊普通的濕泥,在手心捏成團,然后學著那塊怪“石”的樣子,將其扔進了篝火的余燼中,用還沒完全熄滅的炭火重新將其覆蓋。
做完這一切,他便靜靜地坐在一旁,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直到夜幕降臨,火堆徹底冷卻,他才用木棍將那塊泥團扒了出來。
奇跡發生了。
曾經柔軟的泥團,此刻變得堅硬滾燙。
他用冷水澆上去,泥團發出“滋滋”的聲響,卻沒有像普通干泥塊那樣遇水化開。它完整地保持著被燒制前的形狀,堅固得像一塊真正的石頭。
榆罔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想到了部落里儲存谷物的難題,用獸皮袋子,容易受潮發霉;用笨重的石器,開鑿困難且存量有限。
如果……如果能用火將泥土燒制成容器的形狀呢?
這個想法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
但他知道,單憑自己一個人,很難完成這件事。
他需要一個幫手,一個同樣耐得住寂寞、不被人注意、且雙手足夠靈巧的人。
他想到了寧封。
寧封是部落里的一個異類。
他不擅長狩獵,也不喜歡高談闊論,大部分時間都獨自坐在角落里,用骨針和麻線縫補著破損的獸皮,或者用藤條編織一些小巧的籃子。他的沉默和孤僻,讓他像榆罔一樣,游離在部落熱鬧的中心之外。
榆罔找到寧封時,他正在用一塊鋒利的燧石打磨一根獸骨,神情專注。
榆罔沒有多言,只是將那塊燒硬的泥塊遞到了他面前。
寧封接過泥塊,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臉上露出和榆罔初見時一樣的困惑。
榆罔便將自己的發現和猜想,簡略地告訴了他。
寧封的眼睛瞬間亮了。
他不像那些戰士一樣只關心獵物與榮耀,他每日與器物打交道,深知一個輕便、堅固、不滲水的容器對部落來說意味著什么。
“我跟你干!”寧封沒有絲毫猶豫,聲音沙啞而堅定。
兩人一拍即合。他們選擇了河邊一處僻靜的所在,開始了秘密的試驗。
過程遠比想象的要艱難。
他們用河泥捏出的碗、罐,在晾曬的過程中就因為水分蒸發不均而開裂;有的勉強成形,放進火里一燒,便“砰”地一聲炸成了碎片;有的僥幸燒制成功,拿出來卻是歪七扭八,一碰就碎。
一堆堆的失敗品在他們腳下越積越高。
軒轅帶領的少年隊在河邊追逐嬉鬧時,曾嘲笑過他們是在玩泥巴,但榆罔和寧封充耳不聞,只是默默地收拾起碎片,繼續下一次嘗試。
榆罔發揮著他觀察植物的耐心與細致,他發現,在泥土中摻入一定比例的沙子和搗碎的貝殼粉末,可以有效防止開裂。
寧封則憑借他長年累月做手工活的經驗,不斷改進著捏塑的手法,讓陶坯的器壁越來越均勻。
他們挖了一個簡陋的土坑,將陶坯放進去,再在上面堆積柴火,形成了一個原始的“窯”。
又一次開窯。
當寧封用木棍小心翼翼地從灰燼中扒出一個完整的、呈現著質樸土紅色的陶碗時,兩個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這個陶碗并不精美,甚至有些粗糙,碗口也不甚規整。
但它,是完整的。
榆罔顫抖著手,捧起陶碗,快步走到河邊,舀了滿滿一碗水。
他將陶碗高高舉起,與寧封一同,屏住呼吸,死死地盯著碗底。
一息,兩息,三息……
時間仿佛凝固了。
碗中的清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而碗壁和碗底,干爽依舊,沒有一滴水珠滲出!
成功了!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寧封干裂的嘴唇哆嗦著,激動得語無倫次。
他看著榆罔,又看看手中這個能夠改變一切的陶碗,眼中充滿了狂熱的崇拜。
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他教會族人辨識五谷,讓大家免于饑餓;如今,他又用最卑賤的泥土,創造出了神跡般的器物。
“噗通”一聲,寧封雙膝跪地,對著榆罔深深地叩首下去,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積蓄在心中許久的敬畏。
“您……您是天上的神明派來拯救我們的!您是神農!是真正的神農啊!”
神農。
這個名字,伴隨著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陶器的誕生,在寂靜的河灘上,被第一次虔誠地呼喚出來。它將如同一顆火種,從這個不起眼的角落開始,逐漸點燃整片荒蠻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