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過后，荊山塬的風(fēng)里就帶著股甜絲絲的香。徐哲蹲在果園盡頭的老柿樹下，手里攥著把修枝剪，咔嚓咔嚓地剪掉瘋長的雜枝。陽光透過新葉的縫隙篩下來，在他藍布褂子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子。樹底下的野花開得正盛，紫的、黃的、白的，擠擠挨挨地鋪了一地，把去年的落葉都蓋得看不見了。

“歇會兒不？”方樂提著竹籃從塬下上來，籃子里裝著剛蒸好的菜卷，玉米面的皮透著油綠，是她媽用新摘的苜蓿做的餡。她把籃子往樹杈上一掛，挨著徐哲蹲下，“我爸說這棵樹有年頭了，枝子不能剪太狠，得留著給鳥搭窩。”

徐哲放下修枝剪，摸了摸樹干上的老疤——那是小時候他和王建爬樹摘柿子時，被樹枝劃的，現(xiàn)在長成了塊凸起的疙瘩，像只眼睛。“我爸也說過，老樹通人性，得順著它的性子來。”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抓起剪子又剪掉根斜生的細(xì)枝，“就像人，太擰巴了不行，得學(xué)著順氣。”

方樂從籃子里拿出個菜卷，遞給他：“嘗嘗，我媽放了點辣椒面，你愛吃的。”玉米面的皮有點糙，咬開個小口，苜蓿的清香混著辣椒的辣勁在嘴里炸開，燙得人直哈氣，卻舍不得松口。

“比食堂的菜卷子香。”徐哲含糊地說，眼睛往塬下瞟——油菜花田已經(jīng)謝了，結(jié)出串串飽滿的豆莢，風(fēng)一吹，嘩啦啦地響，像誰在搖錢樹。遠(yuǎn)處的飛機跑道閃著銀光，一架客機正緩緩升空，翅膀上的太陽膜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我哥下周從西安回來，”方樂的聲音輕了些，手指捻著菜卷的邊角，“他說想跟你聊聊。”

徐哲咬菜卷的動作頓了頓，心里咯噔一下。方樂哥在西安的飛機制造廠當(dāng)工程師，是方樂爸媽的驕傲，聽說眼高于頂，總覺得妹妹該找個“有文化”的。“聊啥？”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可手里的菜卷卻捏得變了形。

“還能聊啥？”方樂笑了笑，眼角的梨渦淺淺的，“肯定是問你家里的事，問你在廠里的工作。我跟他說你模型做得好，他還不信，說想看看你的手藝。”她往徐哲手里塞了塊手帕，“擦擦汗，看你緊張的，我哥又不是老虎。”

手帕上繡著朵蘋果花，針腳密密的，是方樂的手藝。徐哲擦了擦額頭的汗，布料蹭過皮膚，帶著股淡淡的皂角香，把心里的慌勁壓下去不少。“我怕我說不好，”他坦白道，“你哥是文化人，我嘴笨。”

“嘴笨怕啥？”方樂撿起片柿樹葉子，卷成個小喇叭，“我哥最煩油嘴滑舌的。你就實打?qū)嵳f，咱老陜辦事，講究的是‘一是一，二是二’。”她把葉子喇叭遞到他嘴邊，“來，學(xué)個鳥叫，放松放松。”

徐哲被她逗笑了，對著葉子喇叭“啾啾”叫了兩聲，聲音干巴巴的，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麻雀。方樂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出來了：“你這哪是鳥叫？分明是驢哼哼。”

兩人坐在樹下笑了半天，直到遠(yuǎn)處傳來方樂媽的喊聲：“靜丫頭！回家吃飯了！”才收拾著籃子往塬下走。野花開得太密，方樂的布鞋上沾了不少花瓣，粉的紫的，像踩著片小花園。徐哲跟在后面，看著她的腳印印在松軟的泥土上，突然覺得，就算方樂哥再難應(yīng)付，他也得闖一闖——就像小時候爬這棵老柿樹，再高再險，也得伸手夠那最紅的柿子。

方樂哥回來那天，徐哲特意提前下班，回宿舍換了件新做的藍布褂子，是方樂媽給裁的，領(lǐng)口還挺括。他往方樂家走時，路過車間門口的小賣部，買了兩盒狗頭棗，紅得發(fā)紫，個個比核桃大。老板娘笑著打趣：“見大舅子去？這棗子夠分量。”

徐哲的臉有點熱，“嗯”了一聲，腳步卻沒停。方樂家的院子里飄著肉香，方樂爸蹲在葡萄架下擺弄他的收音機，看見徐哲，往屋里喊：“小樂，你對象來了！”

“爸！”方樂從屋里跑出來，臉上還沾著面粉，看見徐哲手里的棗子，嗔道，“跟你說不用帶東西，偏不聽。”她往屋里指了指，“我哥在里頭看書呢，你進去吧，別怯場。”

徐哲深吸一口氣，推開堂屋的門。方樂哥坐在八仙桌旁，穿著件白襯衫，戴著副黑框眼鏡，正翻著本厚厚的《航空制造工藝》。聽見動靜，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徐哲，像在檢驗零件的尺寸。

“徐哲是吧？坐。”他的聲音挺平淡，聽不出啥情緒。

“哥。”徐哲在他對面坐下，手心有點冒汗，把棗子往桌上推了推，“聽說你回來，給你帶了點閻良的棗子。”

方樂哥沒看棗子，手指在書頁上敲了敲：“小樂說你模型做得好？”

“瞎做的，能看。”徐哲盡量讓自己的聲音穩(wěn)些。

“我在廠里見過不少模型，”方樂哥合上書，身體往前傾了傾，“有的看著花哨，其實比例全不對，中看不中用。”他盯著徐哲的眼睛，“你做的模型，是中看還是中用？”

徐哲的心跳得厲害，像車間里沒上油的機床。他想起自己刻了三個月的殲擊機模型，機翼的弧度改了七次，起落架的細(xì)節(jié)磨得手指起泡，突然就不慌了。“哥要是不嫌棄，改天王建結(jié)婚，我送你個模型。”他說得挺實在，“不用馬糞紙，不用塑料板，就用咱閻良的桃木，一刀一刀刻，保證比例分毫不差。”

方樂哥的眉毛挑了挑，沒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往桌上一放——是個飛機發(fā)動機的迷你模型，金屬做的，齒輪咬合得嚴(yán)絲合縫。“這是我去年在德國買的，精度0.01毫米。”他把模型往徐哲面前推了推，“你覺得，你的桃木模型，能趕上這個？”

徐哲拿起金屬模型，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往上爬。齒輪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細(xì)微的“咔噠”聲，像時間在走。“趕不上，”他誠實地說，“金屬的精度，木頭比不了。”他頓了頓，把模型放回桌上，“但桃木模型有它的好。冬天不冰手，夏天不燙人，擺在家里，看著暖。”

方樂哥的嘴角似乎動了動，像要笑，又忍住了。“你倒挺會說話。”他重新拿起書，“小樂說你在臨潼受過委屈？”

徐哲的手緊了緊，指甲掐進掌心：“過去的事，不值當(dāng)提。”

“咋不值當(dāng)？”方樂哥放下書，“我妹從小到大沒受過委屈，嫁過去要是被人戳脊梁骨，我這當(dāng)哥的第一個不答應(yīng)。”他的聲音沉了些，“我聽說你前妻還來廠里鬧過？”

“就那一次，”徐哲趕緊解釋，“后來我去臨潼把賬清了，她再沒來過。”

“清賬不代表沒事。”方樂哥的語氣挺硬，“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媽跟我說，村里有人背后嚼舌根，說小樂找了個二婚的，不值當(dāng)。”

徐哲的臉漲得通紅，像被太陽曬過的鐵皮。他想說“我會對小樂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空話說得再多，不如實在事做得扎實。“哥要是信得過我，”他站起身，往門口走，“跟我去車間看看。”

方樂哥愣了愣，還是跟著他站了起來。方樂和她爸媽也跟在后面，院子里的雞被驚得撲騰翅膀，咯咯地叫，像在給這出戲伴奏。

車間的燈還亮著，徐哲的工位上擺著個快完工的模型——是架轟炸機，翅膀展開有半米寬，機身的紋路刻得清清楚楚，連駕駛艙里的小人都雕出了眉眼。“這是給軍博做的，”徐哲指著模型，眼睛發(fā)亮，“要求高，一點錯都不能有。”他拿起刻刀，在機翼上輕輕劃了道線，“你看這弧度，比圖紙上標(biāo)的還準(zhǔn)兩毫米。”

方樂哥湊近了看，手指在機翼上輕輕摸了摸，又拿起旁邊的圖紙比對，鏡片后的眼睛漸漸有了光。“起落架的減震器，你用的啥工藝？”

“先雕出雛形，再用砂紙磨，磨到能靈活轉(zhuǎn)動為止。”徐哲拿起個備用的起落架，演示給他看，“光這一個零件，我就做了三個，前兩個都不滿意。”

方樂哥沒說話，只是拿起模型翻來覆去地看，手指在駕駛艙的小人臉上停了停——那小人的眉眼，竟有幾分像方樂，嘴角還帶著笑。他突然笑了，拍了拍徐哲的肩膀：“行，手藝確實沒的說。”

徐哲的心里像落了場春雨，松快得很。他看著方樂哥眼里的笑意，突然覺得，這比拿到任何獎狀都讓人踏實。

回到家時，方樂媽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燉肉的香味飄滿了院子，玉米糝熬得稠稠的，上面浮著層油皮。方樂哥端起酒杯，跟徐哲碰了碰：“以前是我想左了，”他喝了口酒，“咱老陜的日子，就得像你刻的模型，實打?qū)崳换ㄉ凇！?

徐哲也喝了口，酒辣辣的，卻暖得人心里發(fā)漲。他看著方樂往他碗里夾肉，看著方樂爸笑瞇了的眼，看著方樂哥漸漸松開的眉頭，突然覺得，這塬上的花，不光開在地里，還開在了他心里，一朵一朵，甜絲絲的，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吃完飯，方樂送徐哲到村口。月亮升起來了，把塬照得像塊白玉，老柿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伸展開的胳膊。“我哥說，”方樂的聲音輕輕的，“等你把轟炸機模型做完，他幫你推薦給軍博的朋友。”

徐哲的心跳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方樂踮起腳尖，往他口袋里塞了個東西，“給你的，我哥帶回來的巧克力，甜得很。”

巧克力的包裝紙在月光下閃著光，徐哲捏在手里，像捏著塊暖烘烘的太陽。他看著方樂的眼睛，突然鼓起勇氣，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點涼，卻軟軟的，像塬上剛抽芽的柳絲。

方樂沒掙開，只是把頭低了低，耳朵紅得像熟透的櫻桃。遠(yuǎn)處的狗叫了兩聲，又安靜了，只有風(fēng)吹過蘋果園的聲音，沙沙的，像誰在說悄悄話。

“等蘋果熟了，”徐哲的聲音有點抖，“我跟我爸說，讓他來提親。”

方樂的肩膀輕輕顫了顫，點了點頭，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哼：“嗯。”

徐哲握著她的手，站在月光里，覺得這塬上的花，這一刻全開了，香得人暈乎乎的。他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許還會有風(fēng)雨，可只要兩個人手牽著手，像這老柿樹一樣，把根往土里扎得深些，再深些，就沒有熬不過去的坎，沒有結(jié)不出的甜果子。

風(fēng)里飄來蘋果花的香，混著巧克力的甜，把這個春天，釀成了罐最醇厚的酒，只等日子慢慢發(fā)酵，越陳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