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淵的意識，正在消散。

像一縷即將燃盡的青煙，以一種超然物外的姿態，漂浮在坍塌的西域古佛窟之中。他“看”著下方紛亂的世界，漫天塵埃在救援隊的強光燈下狂舞，每一粒都像是他破碎的記憶。

冰冷、公式化的聲音從一個救援隊長的對講機里傳來，刺破了轟鳴的機器聲，為他的一生蓋棺定論。

“目標確認：顧淵，四十二歲，國寶級文物修復宗師。”

“為搶救一尊莫高窟失傳技藝的唐代泥塑壁畫，遭遇二次余震，不幸被掩埋。經生命探測儀反復確認，已無生命體征。”

“檔案顯示，無直系親屬，終身未婚。其個人遺產……已按其生前遺囑，將全部成立一個青年文物保護基金。”

“至于后事……由基金會全權處理吧。”

聽到這里，顧淵那縷即將飄散的意識，竟感到了一絲詭異的解脫，以及隨之而來的、如瀚海般無盡的悲涼。

一生奉獻，一生孤寂。

他將全部的生命與熱情都獻給了那些沉默的國寶，用一雙巧手與時光對話。然而，二十年前那場轟動全國的國寶失竊案，讓他蒙受不白之冤，從此孑然一身，再未與任何人有過深入的交往。

最終，還是死在了自己最熱愛的事業上，也算求仁得仁。

只是這潦草的結局，未免太過凄涼……連一個為他落淚送行的人都沒有。

這該死卻又無怨無悔的一生啊……

“讓開！讓我進去！”

一聲凄厲的、仿佛杜鵑泣血般的呼喊，撕裂了現場沉重的氣氛。

顧淵的意識隨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素雅漢服的少女，瘋了般地撞開警戒線，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那少女美得不似凡塵中人，眉眼清冷如畫，氣質宛若深谷幽蘭。

或許是跑得太急，她的發髻散亂，一雙精致的繡花鞋早已不知所蹤，裙角被鋒利的碎石劃開一道道口子，雪白細膩的腳踝上滲出絲絲血跡，在昏黃的燈光下觸目驚心。

可她卻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雙清澈的眸子死死地盯著那片廢墟，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一步一步，艱難地挪了過去。

“顧淵……”

她跪倒在廢墟前，對著那只從碎石瓦礫中頑強伸出的手，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那只手，筋骨分明，布滿陳年舊繭，指間還死死地攥著一柄修復時常用的竹制刮刀。

淚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無聲滑落，滴入塵土，瞬間消失不見。

她就那樣死死地睜著眼，任憑淚水洶涌，視線卻未曾從那只手上移開分毫。

當救援人員小心翼翼地將顧淵的遺體從廢墟中抬出，蓋上那層象征著終結的白布時……

少女的身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徹底失去了支撐，癱軟在地。

那一刻，顧淵的意識仿佛被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巨浪擊中，從她那瘦弱的身體里，感受到了一種守護之物被徹底摧毀的、極致的悲慟。

原來，人在真正心碎的時候，是發不出任何聲音的。

可是……

這個少女，是誰？

顧淵搜遍自己四十二年貧瘠的記憶，也尋不到半點關于她的痕跡。

考古隊的領隊，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授，顯然也被這突發狀況驚動，他走上前，用帶著疑問和關切的語氣問道：

“姑娘，你是？”

少女緩緩地轉過頭，用手背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痕與塵土，強撐著從地上站了起來，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是……傳承的守望者。”

傳承的守望者？

這句如同讖語般的回答，讓顧淵的意識劇烈地波動起來，它觸動了他記憶深處某個塵封已久的謎團。

少女沒有過多解釋，她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絲乞求：

“教授，他用生命護住的那件東西……我能，帶走它嗎？”

老教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顧淵懷中那塊被身體死死護住的壁畫殘件。在查驗確認沒有研究價值，且只是無數殘片中最普通的一塊后，許是被少女的悲傷所感染，他沉默了許久，最終點了點頭。

“謝謝……”

少女捂住嘴唇，淚水再次決堤。

漂浮在半空的顧淵滿心震撼，她居然……為了這塊殘件而來？

接下來的兩天，顧淵的意識，便如同一個忠實的影子，寸步不離地跟隨著少女。

他看著她將那塊壁畫殘件帶回一間古樸雅致的畫室，畫室里滿是筆墨紙硯，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她沒有哭泣，而是以一種近乎神圣的虔誠，將殘件供奉在畫案正中，點燃了三炷清香。

然后，她不眠不休，開始臨摹、繪制、記錄。

他看著她纖細的手指握著畫筆，穩得沒有一絲顫抖，將殘件上那神秘而古老的紋樣，一遍又一遍地復刻在宣紙上，仿佛要將那紋樣刻進自己的骨血里。

他看著她完成所有記錄后，在畫室中央的佛龕前，長跪了一日一夜，身形如同一尊風化的石像。

又看著她在第三日的深夜，于畫室中升起一個火盆，將這兩天嘔心瀝血繪出的所有畫稿，一張一張，親手送入火焰。

淚水，終于再次從她眼中滑落，滴在炙熱的火盆邊緣，發出了“滋滋”的聲響，瞬間蒸發。

第二天清晨，天光微亮。

少女捧著一個古樸的紫檀木盒，平靜地走出了畫室。盒子里，裝的正是那塊壁畫殘件。

她來到了城市邊緣，那條穿城而過的觀瀾江畔。

顧淵的意識認出了那塊殘件上的紋樣，那是傳說中與那件“神隱國寶”相關的唯一線索！他窮盡一生都在追尋，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少女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打開木盒，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塊殘件，隨即合上蓋子，用盡全身力氣，將它拋入了江心。

木盒沉沒，最后的線索，就此斷絕。

她始終在笑，可那笑容凄美得讓人心碎。

踮起腳尖，她迎著江風，閉上了雙眼。

“你是不是……早就忘了我了。”

“我叫……蘇清荷。”

蘇清荷！

顧淵的意識瞬間被這三個字引爆，無數被歲月塵封的畫面如潮水般涌來！

怎么會是她？

他不是不記得蘇清荷，只是記憶中的蘇清荷，和眼前這個雖然憔悴卻依舊風華絕代的少女，判若兩人。

高三那年，那個永遠坐在教室角落，安靜、孤僻，總是在課本的空白處畫著一些無人能懂的古典紋樣的同班同學。

顧淵記得，他曾無意中瞥見過她的畫稿，只覺其筆觸靈動，技藝精湛，卻從未深究過其中蘊含的深意。甚至，在蕭雅雯輕蔑地嘲諷那是“毫無價值的復古涂鴉”后，他也為了避免麻煩而刻意疏遠了她。

沒想到，她畫的，竟是這個！

沒想到，她……

“我追尋了您一生，顧淵……”

“我以為，只要我守住了傳承的秘密，變得足夠優秀，總有一天能站在您面前，告訴您一切，得到您的認可……”

“可是，你怎么能死了呢？”

“你不在了，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蘇清荷的聲音很輕，充滿了無盡的悲傷與絕望。

說著說著，她又笑了起來。

“不過沒關系，傳承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我也該隨它而去了……”

意識到她要做什么，顧淵的意識瘋了！

他用盡最后殘存的精神力量，歇斯底里地吶喊著：

“不！”

“不要！”

“蘇清荷，不要！”

少女根本聽不見他的嘶吼，她緩緩地向前邁出一步，身體懸于江面之上，眼角滑落了今生最后一滴淚珠：

“顧淵，若有來世，你能看懂我的畫嗎……”

……

大腦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刺目的舞臺燈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顧淵下意識地揉了揉太陽穴，耳邊是嘈雜不堪的議論聲和催促聲：

“顧淵，你發什么呆呢？”

“快說話啊！蕭雅雯的畫這么厲害，你隨便夸幾句啊！校長和主任都看著呢！別不懂裝懂，杵在那兒丟我們八班的臉！”

“就是啊，淵哥，給咱們校花一個面子嘛！”

“溫老師，您快勸勸他啊！”

“顧淵同學，你……”

一個溫和又帶著幾分焦急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打斷了周圍的喧囂。

溫婉？他的歷史老師？

怎么會？她不是應該在靜海大學當教授嗎？

這是……死前的幻覺嗎？

顧淵茫然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禮堂舞臺下，那一張張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的、稚嫩又鮮活的臉。

離他最近的，是一張胖乎乎的圓臉，正對他拼命擠眉弄眼，是他高中的死黨，陳動。

顧淵分明記得，陳動后來成了一個頂著地中海發型的資深程序員。可眼前的他，滿臉的青春痘，眼神清澈又愚蠢。

陳動旁邊，聚光燈的中心，站著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如同驕傲公主般的少女，正微微蹙眉，略帶不悅地看著他。

蕭雅雯。

再往后，是他的歷史老師溫婉，正快步跑上舞臺，壓低聲音在他耳邊提醒：“顧淵，別愣著了，按照校長的意思，對蕭雅雯同學的畫作，多加贊賞，鼓勵為主。”

顧淵緩緩低下頭，看到自己手里正握著一個冰冷的話筒，身上穿的，是無比熟悉的靜海一中校服。舞臺的背景幕布上，用鮮紅的大字寫著——“靜海市第一中學2015年度校園藝術節”。

2015年……

靜海一中……

他重生了，回到了那個一切悲劇尚未發生的高三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