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2年，懸浮車道的流螢劃破薄暮，永恒塔如同一枚刺入鉛灰色天穹的鈦合金巨釘。七百層高度，陳鳴的實驗室就嵌在云端，窗外是無聲流動的霓虹河流與懸浮廣告流。他的指尖懸在無菌操作臺上方一厘米處，在等待。

時間刻度無聲跳轉至19:00整。生命監控主屏上，五千個綠色光點驟然熄滅，

墻角的嵌入式AI管家，投影出一名穿著考究的虛擬助理形象，用毫無起伏的合成音打破了沉寂：“博士，周雪院士在線，優先級S?！比⑼队傲疗穑?8歲的導師周雪影像懸在操作臺上方，眼中不見老態，只有穿透歲月的冷銳。

“開始吧，阿鳴?！彼穆曇舸┩赴雮€城市，清晰而威嚴，“為人類打開盒子——無論里面是潘多拉的災禍，還是普羅米修斯之火。時間對我們和文明，都不寬裕。”

陳鳴深吸一口氣?！叭萜鳒蕚?，成分注入。”命令下達，巨大的無菌腔體內部，復雜的機械臂以非人的精度和絕對的無菌狀態啟動。數種散發著幽藍熒光的粘稠液體，從隔離保管器中被吸入高精度分配管，注入中心的無菌燒瓶內。輕微的磁力嗡鳴，腔體內微型震蕩均勻裝置啟動，成分開始融合、反應、發出更加明亮的靛藍色光芒，隨即，被迅速分裝進數以千計的微型陶瓷安瓿瓶。冰冷的銀藍色指示燈在瓶體上依次亮起，像無聲的倒計時。

他下意識地在全息屏幕上寫下項目代號：[啟元計劃]。光標停頓、閃爍。他曾固執地想要將這個“工具”命名，此刻卻啞然——它真的能承擔開啟一個時代的使命？陳鳴的目光落在角落的監控屏上，那里循環播放著“星宇”虛擬世界的宣傳片：無垠的星河中，人類意識脫離軀殼的束縛，在星塵間自由馳騁，臉上凝固著永恒的迷醉笑容。

“工具……”陳鳴低聲自嘲，“還是救主？或者……”

同一時間，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舊宅區一棟被刻意保留下來作為時代紀念的爬藤小樓里，林嵐猛地扯下覆蓋面部的銀灰色神經接入網膜。

汗水瞬間涌出她的額角。眼前熟悉的舊居陳設在眩暈和強烈的生理厭惡感中搖晃。金屬的質感、空氣的流動、指尖下舊沙發粗礪的布面觸覺……每一點真實的物理反饋此刻都讓她的神經末梢感到一種尖銳的、毫無必要的疲憊和煩躁。

剛剛過去的數小時體驗在腦中還未完全散去：“星宇”虛擬世界，“深空遺夢”副本。她被設定為一名駕駛著最新型深空探索艦船“先驅者號”的艦長，正航行在獵戶座旋臂邊緣，一片被命名為“星塵?！钡纳衩匦窃七吘壧剿魑粗那吧谡尽盁羲?。

“艦長，三號探測器傳回數據，前方發現異常重力擾動源，強度指數幾何上升……”艦橋上，全息投影的海倫娜博士聲音因模擬的數據湍流而略顯失真。虛擬艦體仿佛被無形巨手狠狠搖晃。

“穩住姿態！啟動偏導護盾最大功率！分析能量來源！”林嵐在虛擬操控屏上快速滑動著指令，每個操作都符合真實太空探索的物理法則。她在火星基地駐守十年，每一個按鈕、每一絲震動，都刻在她的骨髓里。

然而，虛擬的搖晃越來越劇烈，警報聲模擬得刺耳無比：“護盾過載98%……艦體結構受損……”

“緊急躍遷！”林嵐厲喝。

眼前的景象驟然被拉伸、扭曲、溶解……短暫的黑暗后，視野重新清晰。

一個懸浮的巨大、半透明結構體漂浮在無垠的深空背景中，散發著柔和而神秘的藍色熒光?！盁羲薄吧谡镜搅?。虛擬的艦橋里爆發出模擬的歡呼，系統提示音機械地宣布：【任務目標：“燈塔”前哨站抵達成功。獲得成就：“深空征服者”。獎勵星塵點數5000點?！?

勝利。

可是……

結束了。

汗濕的頭發貼在鬢角，林嵐坐在昏暗的現實房間里。右臂，那處二十年前在火星基地的一次地表勘探意外中被高能粒子風暴邊緣掃過的舊傷，此刻正傳來火燒般的鈍痛，隱隱沿著神經竄動。肌肉記憶還在精準地模擬著操控艦船的每個動作，但精神深處卻只剩下強烈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空茫的缺失感。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指尖下布料那真實的粗糙感，都在無情地提醒她——這才是真的。

星宇很完美，模擬戰斗的每一步都符合真實物理法則。這完美正是最大的諷刺。

通訊器震動，她習慣性地抬起左手接通。三維投影彈出窗口里，是一張熟悉而親切的臉龐——她最信任的前火星基地搭檔?！皪菇悖吹搅藛幔柯摵险畡偘l布的‘新人類計劃’志愿招募書！醫療豁免協議里明確說了，包含不可逆輻射損傷病灶的優先考慮！”

搭檔的影像晃動，背景是堆疊的數據板和復雜的星圖?！八麄児苣菛|西叫什么？‘啟元’？字面意思上看著是開創新紀元……”他湊近鏡頭，聲音低下去，“我托人在聯合生命科學委員會的朋友打聽過一點內參消息。這東西……好像有點意思。不只是細胞層面的修復，概念很新……”

信息窗口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滾動著項目發起人——陳鳴博士的名字，和一個聯合政府最高級別的研究機構標識。

“啟元……”林嵐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右臂那深入骨髓的痛點。一個念頭，像一個微弱的火星，在她沉寂疲憊的思維深處閃了一下。

她關掉通訊器。房間徹底安靜下來，只有窗外舊城區遠處模糊的城市嗡鳴。她盯著右臂，那個盤踞了二十年的幽靈。星宇里的星辰大海是永恒完美的幻夢，而這痛，是日復一日真實的深淵。

“啟動志愿篩選流程。首批注射名單生成?！北涞暮铣梢粼趯嶒炇依锘厥?。巨大的全息屏幕上，無數匿名檔案閃爍著劃過，最終定格為五百份。

陳鳴獨自坐在主控臺前，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一份志愿者詳細檔案在屏幕中心放大：姓名：林嵐；性別：女；年齡：52歲；既往史：職業-人類聯合宇航局（JHSA）退役深空開拓者（火星基地駐守期：十年）；身體狀況：【紅色警示】右臂持續性高能粒子輻射損傷（IV級，不可逆）；放棄醫療豁免理由：簽署最高級別知情參與協議（代號：啟元計劃）。

照片上的人平靜地看著屏幕這邊，眼神沉靜，不見一絲退役老兵的疲倦，反倒沉淀出一種洞悉世事的深邃。她的資料上有一個特殊標記：“火星特殊服役勛章（卓越貢獻）”。

陳鳴的視線落在那個代表不可逆傷害的紅色警示符號上。他拿起旁邊一支剛剛灌裝完成、密封在無菌力場中的安瓿瓶——[啟元1型·志愿者首批次·序列號：LY-001]。冰冷的陶瓷瓶壁上，靛藍色的液體在暗光下宛如凝固的星河。隔著瓶子，他仿佛能感受到某種極其微弱、卻又穿透一切阻礙的共鳴震動。

“容器靜置完成。生命體征數據接入。”系統提示音打破沉寂?！爸驹刚吲撌覝蕚洹Ｏ境绦騿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窗外。懸浮車道的流光依舊，永恒塔如同一柄沉默的通天巨劍。夜色更濃了，城市巨大的霓虹廣告牌此起彼伏，其中一片最大、最絢爛的流光正無聲地流動、變幻：“星宇”——在現實的夜色中投射出一個通往虛擬極樂的永恒入口。無數細小的虛擬用戶ID號碼在下方像星點般閃爍跳躍，構成一幅流動的數字星河。在現實與虛擬的交界上，城市的光芒顯得格外明亮而脆弱。

就在此刻，屏幕右下角彈出新聞簡訊窗口，沒有任何聲音，只有一條滾動字幕信息：“‘星宇’創始人趙景深今日宣布，下一代‘深空矩陣’服務器正式通過壓力測試，無限接近現實物理法則，人類意識的第二家園即將開啟?！?

一個念頭清晰而寒冷地滑過陳鳴腦海：星宇，這座空中樓閣越是金碧輝煌，就越襯得它所扎根的地基——我們這具正在枯萎的皮囊，愈發蒼白無力。啟元……是這搖搖欲墜的地基之下，最后一把試圖鉚入深土的錨？

實驗室隔離區的厚重合金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冰冷的無菌空氣席卷而入。林嵐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身素凈的淺灰色志愿者制服，襯得她利落的短發和深邃的眼神更加醒目。她步伐沉穩，沒有一絲猶豫地踏入這片屬于未來，或深淵的起點。身后，一位面容沉靜的醫療型仿生人助手無聲地跟隨著。

“林嵐女士?！标慀Q走到觀察區透明的力場隔斷前，聲音通過揚聲器傳遞過去，“最后確認狀態？”他必須履行程序。

林嵐抬眼，目光穿透隔斷玻璃落在陳鳴身上。她的面容平靜得不可思議，只有嘴角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側過頭，看了一眼自己一直垂在身側的右臂，然后轉回頭，直視陳鳴：“實驗艙可以啟動了，博士。該開始的，總是要開始的。”

她的坦然近乎鋒利。陳鳴心頭莫名一緊，手指在主控臺“準備就緒”的確認鍵上方短暫停頓了一秒。這一秒，無比漫長。指尖落下，按鍵由藍變綠。

“志愿者就位。生命監控系統全鏈路接入……確認穩定?！狈律酥值穆曇艉翢o波瀾。“注射流程啟動。隔離力場啟動?！备哳l的能量嗡鳴聲響起，一層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淡藍色光膜瞬間在實驗艙與觀察區之間展開。

林嵐在艙內那張符合人體工程學設計的躺椅上緩緩躺下。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天花板上那排提供柔和照明的冷白色燈帶上，仿佛只是在經歷一次尋常的核磁掃描。仿生人助手動作精準、毫無拖沓地將連接著生命監控線路的貼片放置在林嵐身體的關鍵節點上。

主控屏幕上，林嵐的心跳、血壓、血氧、神經活躍度等所有數據瀑布般流下，全部穩定在綠區范圍內——平靜得像一面無風的湖。陳鳴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無意識地輕輕敲著。

銀灰色的自動注射臂無聲地沿著滑軌精準移動，懸停于林嵐暴露在外、貼著無菌防護墊的右手臂靜脈上方。注射針頭由特殊記憶合金制成，細若發絲。

“注射倒計時，10、9、8……”系統計數冰冷無情。

仿生人最后一遍掃描林嵐的手臂狀態，確保安全。

“5、4、3……”

林嵐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復又歸于平靜。她的右手，那只有著深刻輻射傷痕的手，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無菌墊上，幾近完美地靜止不動。

“2、1……開始注入?！?

注射針頭刺入皮膚的動作微不可察。透明的管道中，那一管靛藍色的液體[啟元1型·志愿者首批次·序列號：LY-001]，如同一道濃縮的星河，在機械最精密的推送下，緩慢、無聲地涌入了林嵐的手臂血脈。

在冰冷的靛藍液體涌入血脈的瞬間，監控屏幕的生理數據曲線似乎凍結了一幀。只有林嵐放置在身側的左手五指，在陳鳴幾乎無法察覺的角度里，猛然攥緊了冰冷的金屬扶手邊緣，指節繃得泛出青白色。

陳鳴緊緊盯住主控屏幕上那幾條代表林嵐生命體征的曲線。血壓、心率、神經信號強度……所有數據穩定得令人窒息，精確地運行在預設的安全綠色區間內，像最精密的工業產品。

可這太平靜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爬上陳鳴的后脊梁。他看到林嵐緩緩閉合了眼睛。這個剛從虛擬戰場、從長達二十年的真實傷痛中走出來的女人，此刻躺在人類科技最高結晶的實驗艙里，注射著源自天外未知隕石核心的物質，臉上卻是一片幾近殉道者的疲憊。

他胃部無端攪動了一下，有什么在沉甸甸地下墜。

窗外，陸家嘴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燃燒著，永恒塔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堅冰。這繁華都市的能量脈搏似乎絲毫未受影響，穩穩運行在其龐大的、遍布全球的核聚變網絡中。免費的能源驅動著一切光鮮亮麗，也掩蓋著最深的病灶。

實驗室的燈光冷白得刺眼。

周雪導師的聲音，像一顆劃過記憶冰川的冰冷石頭，突兀地在他腦海中回響：“孩子，我們撬開的從來不是進化的門。那是一枚沉寂的種子……我們只是在用整個文明做培養基，強迫它破殼。種子背后鏈接著什么？是陽光雨露的花園，還是直通深淵的蟲洞？”

周雪的話語如同一聲沉重的預言，狠狠砸在陳鳴心上。他注視著監控屏上林嵐依舊平穩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生命體征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