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小周守在化妝間門口,自己則走了進去。
法醫小李正半跪在地上,他的工具箱像個首飾盒一樣攤開,里面每一件冰冷的器械,都閃著理性的光。
“怎么樣?”我問。
小李站起身,摘下口罩。
“敏姐,死因很明確,一刀斃命,直接刺穿了心臟。兇器就是死者胸口這把道具匕首,園子里到處都是。刀口平整,創道很深,沒有猶豫,下手的人很果決。”
他頓了頓,指著傷口的角度:“最關鍵的一點,從刺入的角度和力度來看,兇手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個左撇子。”
左撇子。
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剛剛在警戒線外,那個叫囂著“老家伙死得好”的年輕人——白視明。
據我所知,他就是個左撇手。
“現場呢?有什么發現?”
“門是從里面反鎖的,但這種老式門鎖,用根鐵絲就能捅開。房間里沒有打斗的痕跡,死者應該是坐在椅子上,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近身刺殺的。”小李說,“兇器上很干凈,被仔細擦拭過,沒留下任何指紋。”
太干凈了。
干凈得就像有人在刻意提醒我們:“看,我把指紋擦掉了。”
一個冷靜、果決、心思縝密的左撇子兇手。
所有的線索,都像被精心修剪過的箭頭,齊刷刷地指向了同一個人。
我走出化妝間,對小周說:“按順序,一個一個來。先審白視明。”
問詢記錄:
我們在園子后臺一間堆放雜物的空房間里,臨時設置了詢問室。
白視明被帶進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一股挑釁的勁兒。
“警官,有話就問,問完我好回家睡覺。”他吊兒郎當地坐下。
“你最后一次見劉翼飛是什么時候?”我開門見山。
“上個星期吧,在后臺,他嫌我貫口說得不利索,又把我罵了一頓。我早習慣了。”
“聽說,你是左撇子?”
他愣了一下,隨即冷笑起來:“怎么?就因為我是左撇子,你們就覺得人是我殺的?全天下就我一個左撇子?”
“我們只是在了解情況。”我把一張現場照片推到他面前,“這個傷口,法醫判斷,很符合你的習慣。”
“那又怎么樣?”他瞥了一眼照片,滿不在乎地說:“是我捅的又怎么樣?我早就想這么干了!他把我趕出師門,斷我飯碗,我沒弄死他,算他命大!事實是我還沒動手這老東西就嘎嘣了。”
他的反應,囂張得近乎完美。
一個典型的,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的嫌疑人。
“案發時,你在哪?”
“在家樓下的小酒館喝酒,一個人,除了酒館老板沒證人,哈哈哈。”他攤了攤手,一副“你們能奈我何”的無賴相。
“你先回去吧,我們會調查清楚的。”
第二個被帶進來的是王天棒。
這個年輕人臉色煞白,緊張地搓著手。
“我……我跟老爺子是吵過,那是藝術理念不合!”他急切地辯解,“現在園子生意不好,大家飯都快吃不上了,好不容易開了直播,有了點起色,可他老人家倒好,天天罵,說這是糟蹋玩意兒,說相聲就得在園子里聽,得有茶水瓜子才叫玩意兒,可現在誰還來啊?年輕人都在網上看脫口秀、直播PK、刷禮物,誰還大老遠跑來喝茶?那您來說吧,警官同志,您來過我們園子喝茶么?”
“回答我的問題就好,其它的不用說。”我抵著頭做著筆錄。
“好好好,不好意思,嘴貧——職業病……”
“案發那天你在哪里?”
“案發那晚,我們按節目單演,我跟劉師傅說完一段《報菜名》,又跟徐師傅他們說了段群口《扒馬褂》,我的活兒一完,就回家了,我女朋友能作證啊。他后面還有一段單口呢,我總不能一直在后臺耗著吧?”他補充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以為然。
“警官同志,您是不知道,這園子眼看就揭不開鍋了,連韋姐都把她媽留給她的金鐲子當了換錢……我師父就是看不見這些,還抱著老規矩不放,我能不急嗎?”
劉翼飛的兒子劉振旺,是第三個。
他顯得很不耐煩,整個人靠在椅子上,抖著腿。
“警官吶,你別聽前面人瞎說吶,是,我是想要賣園子,那又怎么樣?”他供認不諱,“這破園子一個月賠的錢,比我在這兒一年的工資都多!我爸那個人,死腦筋,抱著那點老玩意兒當圣旨,現在好不容易搞個直播有點收入了,他還天天念叨著要停掉,說這不是正道,你說我能不急嗎?就我一個人急么?不信你們去問吳胖子。”
“所以,你就殺了他,好繼承遺產?”
“呵,”他嗤笑一聲,“警官,我爸雖然罵我,說我不成器,但我不傻。我巴不得老頭兒長命百歲,等他自己想通。他這么一死,園子成了兇宅,更賣不上價了!您說我圖什么?”
他的邏輯,自洽,且無懈可擊。
園子經理吳良仁被帶進來的時候,額頭上全是汗,他不停地用手帕擦著。
“黃警官,我,我就是個打工的,不管我的事呀,我哪有那個膽子啊!”他哭喪著臉:“是,我是外面欠了些賭債,可是最近直播這塊剛有點起色,劉老爺子就是我們這兒的財神爺啊!他一死,段子直播誰來挑大梁?這園子一關門,我35歲了,我又上哪兒掙錢去啊?”
這個邏輯,也很自認舒暢。
來的是韋秋艷。
她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反常。
她端著一杯茶,慢慢地吹著氣。
“我們早就沒關系了。”她說:“他死不死,對我來說,沒什么區別。”
“沒區別?”我看著她:“我聽說,你至今單身,一直留在這個園子里當報幕員,每個月就拿那么點工資。”
“習慣了。”她垂下眼簾,“這里有我熟悉的氣味,活也不累,我也不會別的。”
“你恨他嗎?”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頭,對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種說不出的蒼涼。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頭,對我勉強地笑了笑。
“恨?警官,我哪還有力氣去恨吶……。”
她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麻木:
“我這半輩子,就耗在這園子里了,他活著,我好歹還有個報幕的活兒干,有口飯吃。現在他死了……”
她沒說下去,只是茫然地看著自己粗糙的手。
“我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腦子亂得很。”
對徐翼天的問詢,是在他家里進行的。
一個很干凈的老式院子,種著幾盆花草。
他穿著一身練功的褂子,正在院子里遛鳥,看到我們,一點也不意外。
“警察同志,喝茶嗎?”他指了指院里的石桌,語氣平淡,像是在招待老街坊。
“徐先生,我們想了解一下您和劉翼飛先生的事。”
“我跟他?我跟他早就裂穴了,沒什么好說的了。”他吹了聲口哨,逗弄著籠子里的畫眉:“人各有志。他劉翼飛是角兒,是大腕兒,瞧不上我這套老東西了。他想換個年輕的,會來事兒的捧,那由得他。”
他的話,聽起來云淡風輕,但那股子酸味兒,隔著院子都能聞到。
“我聽說,他對他的新搭檔王天棒,很看重?”
“看重?”徐翼天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那叫看重?那叫矬子里拔大個!那小子會說什么?除了會背幾段貫口,在臺上傻站著,他還會什么?我這師哥那是老糊涂了,眼神不行了,放著我這么個知根知底的老伙計不搭,非要去捧那么個生瓜蛋子。他這是自斷一臂,活該,祖師爺尼瑪咒他吶。”
“案發當晚,您在做什么?”
“我?”他慢悠悠地給鳥籠添上水:“我說完群口就回家了,我回家,開直播,說我的單口吶。幾百個觀眾都能給我作證,并且還有回播吶,您們得空也看看給我點些贊。我不像有些人,守著個破園子,還以為自己是活在光緒爺那會兒呢。”
回去的車上,小周開著車,興奮地說:“師傅,這不很明顯了嗎?就是那個白視明,動機、手法、習慣,全都對得上。這案子,簡單。”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窗外漆黑的夜。
是啊,太明顯了。
白視明動機最足,又是個沒不在場證明的左撇子。
王天棒有女朋友作證,早早離場。
劉振旺和吳良仁都指著園子活,沒理由砸自己飯碗。
韋秋艷心如死灰,不像有心力布局的人。
就連一直深居簡出的老捧根徐翼天,案發時也在家中開了直播,講他的單口,幾百名觀眾就是他的人證。
所有人的牌都擺在桌上了,一張張都對得上號。
可我總覺得,這牌是有人提前洗好的,就等著我們來抓那張最顯眼的鬼牌。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條新聞推送的短訊。
標題很刺眼:《百年相聲社“飛天社”臺柱離奇身亡,傳統藝術的沒落還是另有隱情?》
我皺起了眉頭,案發才幾個小時,消息怎么就泄露出去了?
我點開新聞,草草地掃了一眼,正準備關掉,卻被新聞配圖里的一張老照片吸引了。
照片上,年輕的劉翼飛和徐翼天正在表演一個舞臺魔術,標題寫著《古彩戲法——三仙歸洞》。
照片下的說明文字很短:飛天社早年為求生存,兩位創始人不僅說相聲,還精通各種舞臺機關、化學變色等江湖奇術。
我看著照片里劉翼飛那雙自信的眼睛,心里莫名地一動。
就在這時,小周的電話打了進來,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師傅,不好了!劉翼飛的兒子劉振旺,剛剛也報警了!說……說他爸化妝間里最重要的那個紅木盒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