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愈發濃重,將青石村崖壁前的騷動人群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那面被謝珣稱為“測儀”的齒輪銅鏡,投影在巖壁上的環形紋路依舊幽幽生輝,如同一只窺探人間的亙古眼眸,光芒流轉,帶著某種冰冷的秩序感。
林昭的指尖依舊緊貼著那塊靈樞礦的粗糙斷面,心跳在胸腔中擂鼓。
那不是錯覺。
當她閉目凝神,試圖用父親傳授的“聽礦”之法去感知礦石內部的能量脈絡時,耳中響起的嗡鳴聲竟與巖壁上的光紋產生了詭異的共鳴。
那是一種極低沉、卻又極富穿透力的低語,仿佛跨越了千載光陰,從一個遙遠到無法想象的源頭傳來,訴說著星辰與機關的秘密。
她猛然睜開雙眼,目光如電,死死盯住謝珣那只古銅色機關臂下,袖口處一閃而過的精巧機括。
“你怎會識得‘天外之記’?”她的聲音不大,卻在嘈雜的人群中清晰無比,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這鏡子……絕非凡物!”
謝珣并未理會她的質問。
他那只機關臂無聲地探出,五根金屬指節以一種精準到令人心寒的穩定度,將懸在半空的銅鏡收回。
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用尺子量過,沒有絲毫多余的晃動。
他的目光掃過林昭手中的礦石,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評判一件尋常貨物:“高純度靈樞礦,能量波動穩定,紋路完整,不多不少,正好十三重。此等品相,已有百年未見了。”
他的冷淡像一盆冰水,澆在林昭心頭。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瞬間,卻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補了一句:“你父親……可是林懷瑾?”
轟!
林昭只覺腦中一聲巨響,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父親的名字,從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嘴里說出,帶來的沖擊遠勝過崖壁崩塌。
她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一道人影便瘋了似的撲上前來。
“妖鏡!是妖鏡攝魂!”趙九淵面目猙獰,指著謝珣對驚魂未定的村民嘶聲力竭地吼道,“此人與這外來的妖女勾結,用妖法迷惑人心,他們是想竊取我們村的山神靈脈!”
一石激起千層浪。
本就對昨夜異象心懷恐懼的村民們瞬間被點燃,剛剛平息的騷動再次爆發。
火把的光點匯聚成流,步步緊逼,將林昭和謝珣圍困在中心。
“燒死他們!燒死竊取山神之力的賊人!”
面對洶涌的民意,謝珣依舊面無表情,不動如山。
只聽他袖中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咔噠”聲,地面上竟毫無征兆地鉆出三只巴掌大小的青銅蜘蛛。
這些蜘蛛通體閃爍著金屬光澤,八足靈動,轉眼間便“唰唰”爬上陡峭的崖壁。
在村民們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它們從腹部吐出堅韌的金屬絲,以驚人的速度在巖壁上布下一道嚴密的蛛網,網心不偏不倚,正對著那道被封堵的礦隙裂口。
謝珣這才從懷中取出一枚嵌有靈礦碎片的測儀,指針在輕微顫抖后,驟然偏轉到了一個危險的紅色區域。
“若此裂隙未被封堵,每一刻鐘泄露的能量,足以讓方圓十丈內的草木盡數枯死。”他抬起眼眸,冰冷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村民的臉,“昨夜,若非這位姑娘及時發現并閉合了能量溢散的源頭,此刻你們挑水的井邊,早已寸草不生。”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你們口口聲聲說的‘山神震怒’,不過是這股能量溢散引發的地氣紊亂。而這位姑娘,憑著一柄鐵錘和一雙耳朵,救了你們全村賴以為生的飲水之源!”
人群徹底沉默了。
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農下意識地低頭,看著腳下因干旱而龜裂的土縫,眼中流露出后怕與迷茫。
終于,一個膽大的漢子顫聲問道:“那……那趙先生畫的符,為何能無火自燃,冒出青煙?”
“呵。”謝珣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硝石混上硫磺,再摻點磷粉,遇水受潮便會自燃。這種騙三歲小兒的把戲,你們也信?”
趙九淵的臉瞬間變得鐵青,他踉蹌著向后退去,卻被一個沖出人群的少年一把揪住了衣領。
是小滿,他雙眼通紅,怒吼道:“趙九淵!你這個騙子!去年你騙我陳阿婆十兩銀子買你的‘鎮井符’,害得她兒子病重都沒錢抓藥,最后活活病死了!”
人群嘩然,憤怒的矛頭瞬間轉向了面如死灰的趙九淵。
混亂之中,無人注意到謝珣忽然單膝蹲下,用一把精巧的鑷子,從礦隙封口處被震出的塵土中,夾起一粒比米粒還小的藍色塵屑,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個隨身攜帶的白玉小匣中。
他的動作極穩,連呼吸的節奏都與鑷子的開合保持著完美的同步,仿佛他的身體本身,就是一臺為了精密操作而生的機關。
林昭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走上前,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再次問道:“那紋路,你到底從何處得知?”
謝珣合上玉匣,緩緩起身,這一次,他的目光終于真正落在了林昭的臉上,帶著一種探究和審視。
“三年前,我在京城天機閣修復一座古機關時,見過同樣的紋路。”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它被刻在一具出土的千年傀儡的能源艙內。那具傀儡不屬于任何已知的朝代,材質非金非石,卻能源源不斷地自生能量。我查了十年,只知道它的核心被稱為‘靈樞’,而能憑耳朵‘聽’出它真偽所在的,你是這世上第一個活人。”
林昭的心猛地一緊。
父親的筆記中,從未提過京城有此類機關,更未提及這礦石竟是驅動“千年傀儡”的能源!
她強行壓下翻涌的驚疑,直視著謝珣的雙眼:“那你來青石村,是為了尋找這種礦石?”
謝珣沉默了片刻,從懷中取出一枚殘破的青銅齒輪。
齒輪的中央有一個不規則的凹槽,其形狀,正與她手中那塊靈樞礦的輪廓隱隱吻合。
“我需要一枚高純度的靈樞礦,用來驅動‘雨耕機’。”他解釋道,“那是一種能自動引水灌溉的大型機關,一旦成功,可救活這百里旱田。若你愿意合作,我可以助你換取任何你需要的藥材,救你想救的人。”
林昭沒有立刻回答。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朝著村東那座早已破敗的古廟走去。
謝珣沒有多問,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停在了廟門外。
林昭從懷中那本被翻得卷了邊的《靈樞譜》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頁泛黃的圖紙。
圖紙上,用朱砂和墨線勾勒著一具半埋于地下的巨大機關,結構繁復,氣勢磅礴,旁邊用父親那熟悉的筆跡標注著四個字——引泉樞陣·父手稿。
“我父親三年前在這座村子失蹤,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只說了一句話:‘靈脈有眼,不可輕啟’。”她的聲音在空曠的破廟中回蕩,帶著一絲壓抑的悲傷,“他要找的不是普通的礦石,而是啟動這座大陣的能源核心。”她舉起手中的礦石,目光灼灼:“這十三重紋路,就是他畢生追尋的‘鑰匙’。你若只是為了取礦造福百姓,恕我不能與你同行,因為這背后,牽扯著我父親的生死之謎。”
謝珣的目光凝固在那張圖紙上,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
“這等設計……鬼斧神工,非人力可造。若它真的存在,至少需要三枚十三重紋路的靈樞礦同步驅動,才能激活萬一。”他緩緩抬起頭,說出了一個更驚人的秘密,“而據我所知,普天之下,可能存在此等品相靈樞礦的礦脈,僅有兩處。一處,在西域大漠的流沙之底,另一處……就在這青石村的地底深處。”
話音未落,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聲,小滿抱著一個空癟的藥包,滿臉淚水地朝這邊狂奔而來:“林姐姐!不好了!藥鋪的王掌柜說,陳阿婆的病拖不起了,除非……除非能拿你手上那塊奇怪的石頭作押,否則他絕不肯再賒給我們續命的藥湯!”
林昭握著礦石的手猛然收緊,指節因用力而寸寸發白。
一邊,是亡父失蹤的謎團與靈樞的驚天真相;另一邊,是陳阿婆僅剩七日的性命。
謝珣靜靜地看著她臉上的掙扎,忽然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他解下腰間那個裝著藍色塵屑的白玉機關匣,連同那枚殘破的青銅齒輪,一同推至她面前。
“這礦石,你先拿去用。”他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靜,“我信你,能找到更多。但你必須記住——靈樞,有時候不是工具,而是一種封印。我祖父臨終前曾留下遺言:‘星輪轉動之日,天門將開’。”
林昭猛地抬眼,清晨的陽光穿過他玄色衣衫的縫隙,恰好照亮了他收回手時,袖口內側一閃而過的皮膚。
在那里,赫然有一道與礦石紋路同源的環形刺青,古老而神秘。
她沒有說謝,只是沉默地將那塊救命的礦石放入玉匣中,扣上精巧的機關鎖,聲音堅定而決絕:“三日后,日落之時,我帶你下礦眼。”
人群早已散盡,唯有那面被謝珣收起的銅鏡,在陽光下似乎折射出了一道肉眼難見的微光,仿佛一顆遙遠星辰的低語,正在悄然喚醒這個沉睡了千年的機關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