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冷的風貼著機關鐘樓的基石呼嘯而過。
謝珣指尖的銅律儀傳來一陣令人心悸的微麻,屏幕上滾動的符文猶如鬼畫符,每一個字符都透著貪婪與毀滅。
“這不是報時鐘……是‘聚靈樞’!”謝珣的聲音因震驚而嘶啞,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那座在月光下泛著金屬冷光的巨物,“他們在用鐘擺的周期共振,像一顆跳動的心臟,將方圓百里所有礦脈的能量,強行抽取,輸往地底最深處的核心!”
他腦中一道驚雷炸開,父親臨終前那句“為了塢城的穩定供能”此刻聽來無比諷刺。
原來所謂的穩定,根本不是依靠工匠們辛苦開采礦石進行替換,而是這種慘無人道、飲鴆止渴的直接吸脈!
林昭沒有說話,她將全身的力氣灌注于右拳,對著一根青銅導管與地基的連接處猛然錘下!
“咚——”
回聲并非金屬應有的清脆,而是一種空洞、腐朽的悶響,仿佛敲擊在一具被掏空內臟的巨大骸骨上。
這聲音,就是答案。
斷龍嶺的礦脈,已經被這臺恐怖的機器抽成了“枯脈”,一如被吸干了最后一滴鮮血的軀體。
“我必須進去看看。”謝珣他迅速從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金屬蜘蛛,這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巡嶺者傀儡。
他飛快地在蜘蛛背部的符文盤上操作,將其偽裝指令設定為“三等維修機仆”。
巡嶺者傀儡八足無聲,如一道影子般貼著墻角,精準地找到了一個排熱風口,悄然潛入鐘樓的動力層。
片刻之后,謝珣掌心的銅律儀上顯現出傀儡傳回的影像。
幽暗的地下三層,一座足以容納百人的巨大晶陣正發出低沉的嗡鳴,緩緩運轉。
晶陣的核心,是七塊嬰兒頭顱大小、純度高得令人發指的靈樞礦,它們如同七顆星辰,將磅礴的能量通過符文溝壑,源源不斷地匯入那些連接著鐘體的青銅導管。
林昭也湊了過來,目光一凝。
在晶陣最中央的基石上,用古老的匠文刻著一行纖細卻傲慢的小字:“守門人未歸,權代執鑰。”
謝珣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們……他們知道‘守門人’的存在!”他低聲呢喃,話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而且,他們自認為是‘鑰匙’的合法代理人!”
這已經不是盜礦了,這是對某種古老秩序的公然篡奪!
與此同時,數十里外的斷龍嶺礦道內,一片死寂。
阿牛正帶著幾個年輕礦工進行夜巡。
他牢記著林昭傳授的“三階聽礦法”,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礦壁上。
往日里,即便是深夜,他也能聽到地脈深處傳來如呼吸般平穩的微弱震動。
但今夜,什么都沒有。
一片虛無的死寂,連最淺層的蟲鳴和水滴聲都消失了。
阿牛心頭猛地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抓起一把隨身攜帶的磁石粉,猛地灑向地面。
原本應該規律排列成弧線的磁粉,此刻卻像受驚的魚群,瘋狂地扭曲、旋轉,形成一個個混亂的渦旋。
“不好!”阿牛臉色煞白,他抓起礦鎬,沖向不遠處他親手做的三個標記點,那是整條礦脈最敏感的三個“脈眼”。
他用盡全力,敲向第一個標記點。
“噗。”一聲沉悶如擊敗革的鈍響,仿佛敲在了一堵濕透的泥墻上。
他的心沉了下去,又瘋了般敲向第二個點。
“咔……嘶……”聲音斷續而干澀,像是重病之人臨終前的咳嗽。
阿牛渾身冰冷,機械地轉向第三個標記點,那是礦脈最核心的聽音處。
他高高舉起礦鎬,狠狠砸下!
無聲。
沒有回響,沒有震動,什么都沒有。
礦鎬仿佛砸進了一團棉花,所有的力量都被虛無吞噬。
阿牛僵在原地,足足三息之后,一聲凄厲絕望的嘶吼從他胸膛中爆發出來,響徹整個礦洞:“礦——脈——斷——了!”
吼聲如驚雷,瞬間點燃了整個礦工村。
沉睡的村民被驚醒,無數火把亮起,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一條活了千年的礦脈,就這么死了?
這意味著斷龍嶺所有人的生計,斷了!
“快!按林昭姑娘說的,封堵所有通往深處的側道!”阿牛雙目赤紅,卻在極致的恐懼中爆發出驚人的理智,“其他人,跟我來!把所有火把都集中起來,在山頂擺‘狼煙陣’,直指京城方向!快!”
鐘樓的陰影下,謝珣尚不知曉斷龍嶺的巨變。
他冒險操控著巡嶺者傀儡,避開幾隊巡邏的守衛,潛入了一間存放檔案的暗室。
在腐朽的木架最底層,他發現了一份被撕掉大半的密令殘卷。
殘卷由特殊的“金絲紙”制成,上面用朱砂寫著:“……茲令,各塢所轄乙等礦脈,須按期上繳‘靈能’,不得有誤。違者,以盜竊國脈論處……”
在密令下方一長串礦脈名單的末尾,三個字如毒刺般扎進謝珣的眼中——斷龍嶺!
原來這一切,竟是一場由上而下的合法掠奪!
他正想讓傀儡拓印下這份罪證,刺耳的警報聲陡然響徹整個鐘樓!
“檢測到未授權活體信號,啟動‘清場模式’!”冰冷的機械音回蕩。
暗室的門轟然落下,數十個手持光刃的守衛傀儡從四面八方涌來,紅色的掃描光線瞬間鎖定了謝珣藏身的位置。
謝珣心頭一凜,急中生智,猛地按向腰間的一個機括。
霎時間,七八只精巧的機關雀從他袖中飛出,撲向不同方向,同時用他預設好的程序,模仿著七種不同匠官的聲紋,用最高分貝凄厲地高喊:“火警!動力層火警!請求支援!”
守衛傀儡的識別系統瞬間陷入混亂,核心指令在“清場”和“火警”之間瘋狂切換。
就是現在!
謝珣趁亂將那份殘卷塞入袖中,一個翻滾就要從預留的逃生通道撤離。
然而,一道比傀儡光刃更冷、更快的寒光,無聲無息地鎖住了他的咽喉。
一柄鋒利無比的短刃,穩穩地停在他頸側動脈前,分毫不差。
陸沉的身影鬼魅般地立于門前,他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復雜難明的光。
他沒有看那些混亂的傀儡,只是死死盯著謝珣,聲音壓得極低,仿佛貼著他的靈魂在發問:
“你想毀了整個塢城?還是……救它?”
同一時刻,在機廬廢墟中,林昭一遍遍地用指節敲擊著冰冷的地磚,試圖從這片死寂中捕捉到哪怕一絲殘余的脈動。
徒勞無功。
就在她快要放棄時,手腕上那枚不起眼的星輪烙印,忽然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震顫,仿佛與地底深處某個被遺忘的頻率產生了共振。
她心中一動,猛地從懷中取出一支骨質的聽音哨。
這是她師父留下的遺物,能吹出“鎮脈調”中最古老、最晦澀的“歸源律”。
林昭深吸一口氣,將聽音哨湊到唇邊,吹出一個悠長、空靈的音節。
哨音穿透了磚石,融入了腳下死氣沉沉的大地。
萬籟俱寂。
就在哨音即將消散的瞬間,從那深埋地下的青銅導管中,竟傳來了一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回應。
“嗡……”
那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卻又沉重得像是一整條山脈的嘆息。
林昭猛地抬頭,目光如電,穿透重重黑暗,直射向遠方那座不祥的鐘樓。
絕望的冰霜在她眼中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燃起的熊熊決意。
礦會死,但聲音不會。
只要還能聽見,就還沒輸。
遠在京城城郊的荒野上,阿牛他們點燃的火把陣正熊熊燃燒,黑煙滾滾,直沖天際。
就在那濃煙與夜空的交界處,一道幽藍色的光芒悄然閃過,仿佛注意到了這來自遠方的絕望吶喊,又迅速隱沒,快得像一個錯覺。
林昭的指尖輕輕撫過那枚仍在微微發熱的星輪烙印,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聽音哨。
那一聲嘆息,既是絕望的回響,也是一線生機。
她必須知道,這沉寂地底的悲鳴,究竟是求救的信號,還是……臨終的遺言。
而答案,或許就藏在她剛剛吹響的古老旋律之中,一個能喚醒亡魂,也可能引來更深邃黑暗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