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沈念安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她猛地睜開眼，昨夜被燒灼的后背仍隱隱作痛，手腕上還殘留著皮帶勒出的紅痕。窗外雪已停歇，但寒意未消，冷風(fēng)從窗縫滲進來，凍得她指尖發(fā)麻。

門被推開，一個年約四十的婦人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丫鬟。婦人面容刻板，鬢角微霜，一身藏青色襖裙，腰間掛著一串銅鑰匙，走起路來叮當(dāng)作響。

“沈姑娘，老夫人要見你。“婦人聲音冷淡，上下打量著她，目光如刀，“我是霍府的管事嬤嬤，姓周。“

沈念安攥緊了被角，喉嚨發(fā)緊：“我……我的戲服呢？“

周嬤嬤冷笑一聲：“戲服？進了霍府，還想著登臺唱戲？“她一揮手，身后的丫鬟捧著一套素色襖裙上前，“換上這個，老夫人最不喜花枝招展的打扮。“

沈念安抿唇不語，接過衣裳。料子是上好的棉綢，但顏色灰撲撲的，毫無生氣。她背過身去換衣，能感覺到周嬤嬤的目光一直釘在她后背上，像審視一件貨物。

待她穿戴整齊，周嬤嬤忽然伸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讓她疼得皺眉。

“倒是有幾分姿色，“周嬤嬤瞇著眼，拇指重重擦過她眼尾的淚痣，“難怪大帥破例帶你回來。“

沈念安掙開她的手，低聲道：“我只是……碰巧救了他。“

“救？“周嬤嬤嗤笑，“一個戲子，也配談'救'這個字？“

沈念安不再說話，任由丫鬟們替她梳頭，將烏黑的長發(fā)挽成最簡單的發(fā)髻，連一支珠釵都沒戴。

霍府正廳內(nèi)，檀香繚繞。

沈念安垂首站在廳中央，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或輕蔑，或好奇，或厭惡。她不敢抬頭，只盯著自己的鞋尖，聽著周嬤嬤向主座上的人稟報。

“老夫人，人帶來了。“

“抬起頭來。“一道蒼老卻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

沈念安緩緩抬眼。

主座上坐著一位約莫六十歲的老婦人，銀發(fā)一絲不茍地綰成髻，插著一支碧玉簪。她穿著深紫色繡金紋的襖裙，手指上戴著一枚翡翠扳指，通身氣度雍容，卻透著一股不容冒犯的冷厲。

霍老夫人瞇起眼，目光如刀般刮過沈念安的臉，最后停在她眼尾的淚痣上。

“果然像。“她低聲喃喃，隨即冷笑，“秦督軍倒是會挑人。“

沈念安一怔：“老夫人，我不明白……“

“閉嘴！“霍老夫人猛地一拍桌案，茶盞震得叮當(dāng)響，“一個下九流的戲子，也配在我面前自稱'我'？“

沈念安指尖掐進掌心，強忍著屈辱改口：“奴婢……不明白。“

霍老夫人冷哼一聲，轉(zhuǎn)頭對周嬤嬤道：“去把東西拿來。“

周嬤嬤應(yīng)聲退下，不多時捧著一個紫檀木匣回來，恭敬地遞給老夫人。

霍老夫人打開匣子，取出一張泛黃的相片，推到沈念安面前：“認識她嗎？“

沈念安低頭一看，呼吸驟然凝滯。

照片上的少女穿著學(xué)生裝，站在梨花樹下淺笑，左眼尾一顆淚痣，與她一模一樣。

“這……“她聲音發(fā)顫，“這是誰？“

霍老夫人盯著她，一字一頓：“霍沅，我孫女，臨川的妹妹。“

沈念安腦中轟然一響。

她死死盯著照片，指尖不自覺地發(fā)抖。照片上的少女與她像得驚人，若非那身學(xué)生裝和背景里的西式學(xué)堂，她幾乎要以為這是自己的影像。

“三年前，“霍老夫人冷聲道，“沅兒被秦督軍強擄入府，當(dāng)夜投井自盡。“

沈念安猛地抬頭：“什么？“

霍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絲痛色，隨即又被冰冷覆蓋：“秦督軍那個畜生，專挑眼角有痣的姑娘下手。他害死沅兒不夠，如今又盯上了你——一個和沅兒長得幾乎一樣的戲子！“

沈念安渾身發(fā)冷，忽然明白了霍臨川昨夜那句“有人告訴我，秦督軍新得了個眼角有痣的戲子“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被救，而是被當(dāng)成了替身。

“臨川帶你回來，不是為了寵你，“霍老夫人冷笑，“是要用你作餌，引秦督軍上鉤。“

沈念安喉嚨發(fā)緊：“那為何……不直接殺了我？“

“殺你？“霍老夫人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你死了，戲還怎么唱？“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沈念安：“從今日起，你住進沅兒的院子，穿她的衣裳，學(xué)她的舉止。秦督軍若知道你像極了他當(dāng)年害死的姑娘，必定會忍不住出手——到那時，就是他的死期。“

沈念安如墜冰窟。

她終于明白，自己不過是一枚棋子，一枚用來復(fù)仇的棋子。

霍沅的院子叫“梨香苑“，位于霍府最僻靜的角落。

沈念安被周嬤嬤帶進去時，院內(nèi)積雪未掃，枯枝橫斜，一片蕭索。推開門，屋內(nèi)卻纖塵不染，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

梳妝臺上擺著發(fā)黃的書籍，衣柜里掛滿素色衣裙，床榻上的錦被仍保持著有人睡過的褶皺。

“沅小姐生前最愛干凈，“周嬤嬤冷冷道，“每日晨起都要自己疊被。你既住進來，就得按她的習(xí)慣活。“

沈念安沉默地走到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她和霍沅如出一轍的淚痣。

周嬤嬤從柜子里取出一套淺藍色學(xué)生裝扔給她：“換上。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戲子沈念安，而是霍家小姐霍沅。“

沈念安接過衣裳，指尖觸到領(lǐng)口繡著的“沅“字，忽然一陣恍惚。

她真的要成為一個死人嗎？

傍晚時分，霍臨川來了。

沈念安正坐在窗前發(fā)呆，忽聽院門被推開，軍靴踏雪的聲響由遠及近。她下意識繃直脊背，手指攥緊了衣角。

門被推開，霍臨川一身戎裝站在門口，肩頭落著未化的雪。他目光沉沉地望過來，在看到她身上那套學(xué)生裝時，目光呆滯。

“誰讓你穿這個的？“他聲音冷得駭人。

沈念安站起身，強自鎮(zhèn)定：“老夫人吩咐的。“

霍臨川大步走近，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脫下來。“

沈念安疼得吸氣，卻倔強地仰頭與他對視：“大帥帶我回來，不就是為了讓我扮成她嗎？“

霍臨川眼神一厲，猛地將她推到墻上，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聲音壓得極低：“你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也配提她？“

沈念安呼吸不暢，眼前發(fā)黑，卻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那……大帥為何……不殺了我？“

霍臨川盯著她漲紅的臉，忽然松了手。

沈念安滑坐在地，捂著喉嚨劇烈咳嗽。頭頂傳來霍臨川冰冷的聲音：

“記住，你只是個餌。戲唱完了，餌就沒用了。“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軍靴踏過門檻時，丟下一句：

“明日開始，學(xué)沅兒的字跡。“

夜深人靜時，沈念安悄悄起身。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衣柜，指尖在每一件衣裳上劃過，最后停在一件月白色的旗袍上。這件衣裳的袖口繡著細小的梨花，針腳細密，顯然是精心縫制的。

沈念安將旗袍取出，忽然摸到內(nèi)襯里藏著一塊硬物。她小心地拆開線腳，取出一張折疊的紙條。

紙條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跡：

“若我不在了，請將戲票交給陳先生。——沅“

沈念安一怔。戲票？陳先生？

她正思索間，忽聽窗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沈念安迅速將紙條塞回原處，剛把旗袍掛好，房門就被輕輕推開。

霍臨川站在門口，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你在做什么？“他聲音低沉。

沈念安強自鎮(zhèn)定：“奴婢……睡不著，想找件厚衣裳。“

霍臨川目光掃過衣柜，又落回她臉上：“梨香苑的東西，不許亂動。“

沈念安低頭：“是。“

霍臨川沉默片刻，忽然道：“明日會有教書先生來教你寫字。“

沈念安抬頭：“寫字？“

“沅兒的字，“霍臨川冷冷道，“你必須學(xué)得一模一樣。“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背影融進夜色中。

沈念安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手指無意識地撫上眼尾的淚痣。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沈念安再次起身。

這次她沒去翻找衣柜，而是跪在床前，手指輕輕探入床板與墻壁的縫隙。果然，在潮濕的木縫間，她摸到了一個油紙包。

展開油紙，里面是一封字跡潦草的信：

“阿沅：

戲票已備好，明日申時三刻，廣和樓《游園驚夢》。切記，這是你最后的機會。

——啟明“

沈念安的手指微微發(fā)抖。這個“啟明“，莫非就是霍沅提到的“陳先生“？

她將信紙重新包好藏回原處，卻在起身時碰倒了床頭的燭臺。銅制的燭臺砸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幾乎是同時，院外傳來士兵的喝問：“誰在那里？“

沈念安飛快地躺回床上，拉緊被子裝睡。腳步聲在門外徘徊片刻，終于漸漸遠去。

她睜著眼睛直到天亮，腦海中全是那張戲票和那個神秘的名字。

次日清晨，周嬤嬤帶著一個穿長衫的中年男子來到梨香苑。

“這位是林先生，從今日起負責(zé)教你習(xí)字。“周嬤嬤冷著臉道，“大帥吩咐了，三個月內(nèi)，你的字跡必須與沅小姐一般無二。“

林先生約莫四十出頭，面容清癯，戴著一副圓框眼鏡。他朝沈念安微微頷首，目光卻在她眼尾的淚痣上停留了片刻。

“開始吧。“周嬤嬤說完便退了出去。

林先生從袖中取出一疊泛黃的紙張，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的字跡。

“這是沅小姐的習(xí)字帖，“他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今日先學(xué)《詩經(jīng)》里的《關(guān)雎》。“

沈念安接過字帖，忽然注意到最下面一張紙的角落，有一個極小的“陳“字。

她心頭一跳，抬頭看向林先生，卻發(fā)現(xiàn)對方正盯著她的手腕——那里還留著昨夜被皮帶勒出的淤青。

“習(xí)字需靜心，“林先生突然壓低聲音，“沅小姐生前最愛在申時練字。“

沈念安眼眸一沉。申時——正是那封密信上約定的時間！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沈念安機械地臨摹著字帖，心思卻早已飛遠。林先生的話明顯是暗示，可這個看似溫文爾雅的教書先生，到底是敵是友？

筆尖突然一頓，墨汁在紙上暈開一大片。林先生皺眉：“專心些。“

他伸手要取走寫壞的紙，沈念安卻下意識按住。兩人的手指在空中相觸，林先生迅速抽回手，眼鏡后的目光閃爍不定。

“繼續(xù)。“他聲音微啞。

沈念安低下頭，卻在紙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用指甲刻出的極淺記號——一朵小小的梨花。

她的心跳陡然加速。這分明是某種暗號！

窗外忽然傳來周嬤嬤的咳嗽聲。林先生立刻恢復(fù)了嚴(yán)肅的表情，高聲訓(xùn)斥道：“手腕要穩(wěn)！沅小姐可從不會犯這種錯誤！“

沈念安配合地低下頭，余光卻瞥見窗外閃過一個黑影——有人一直在偷聽！

傍晚時分，霍臨川突然造訪。

他站在書桌前，審視著沈念安臨摹的字跡，臉色陰沉如水。

“形似神不似，“他冷冷道，“沅兒的字有風(fēng)骨，你的只有媚態(tài)。“

沈念安垂首不語，卻聽見霍臨川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聽說你今天見了林先生？“

“是，“她輕聲道，“他教奴婢習(xí)字。“

霍臨川冷笑一聲，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張染血的紙扔在桌上。

沈念安定睛一看，頓時渾身冰涼——這正是她昨夜發(fā)現(xiàn)的那封密信！

“解釋一下，“霍臨川的聲音輕得可怕，“這是什么？“

沈念安的手指死死掐進掌心，指甲幾乎要嵌入皮肉。她強迫自己抬頭，迎上霍臨川銳利的目光。

“奴婢不知。“她聲音輕顫，卻異常清晰，“這封信，奴婢從未見過。“

霍臨川突然俯身，雙手撐在桌案上，將她困在方寸之間。他身上的龍涎香混著硝煙味撲面而來，灼熱的呼吸噴在她耳畔：“撒謊。“

沈念安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她能感覺到霍臨川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似乎在尋找破綻。

“這封信是在梨香苑找到的，“他一字一頓道，“就在你的床下。“

沈念安瞳孔微縮。床下？她明明將信藏在了床板縫隙里！

“大帥明鑒，“她強自鎮(zhèn)定，“奴婢昨夜才到梨香苑，對這院里的東西一無所知。“

霍臨川直起身，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刀尖輕輕挑起她的下巴：“你以為我會信？“

冰冷的金屬貼上肌膚，沈念安渾身一顫。她看著霍臨川偏執(zhí)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這個男人，根本不在乎真相。

“大帥若不信，“她緩緩閉上眼睛，“殺了奴婢便是。“

房間陷入死寂。

許久，霍臨川突然收刀入鞘：“想死？沒那么容易。“

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在跨出門檻前，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明日，我要看到你寫出和沅兒一模一樣的字。“

夜深人靜，沈念安輾轉(zhuǎn)難眠。

她起身來到窗前，望著院中那株枯死的梨樹發(fā)呆。月光下，樹影婆娑，仿佛有無數(shù)秘密在其中游蕩。

突然，一陣輕微的敲窗聲響起。

沈念安警覺地回頭，看見窗紙上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那人影做了個手勢——三短一長，正是昨日林先生教她寫字時的暗號。

她猶豫片刻，輕輕推開窗戶。

一個瘦小的身影敏捷地翻窗而入，竟是白日里伺候她的小丫鬟翠兒。

“沈姑娘，“翠兒壓低聲音，“林先生讓我?guī)г捊o您。“

沈念安警惕地看著她：“什么話？“

“明日申時，“翠兒湊近她耳邊，“西角門會有人接應(yīng)。“

沈念安心頭一跳：“接應(yīng)？去哪？“

翠兒搖搖頭：“先生只說，這是您唯一的機會。“

話音剛落，院外突然傳來腳步聲。翠兒臉色大變，匆忙翻窗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沈念安剛關(guān)上窗，房門就被推開。霍臨川站在門口，目光如炬：“這么晚還不睡？“

“奴婢……睡不著。“她低聲道。

霍臨川緩步走近，手指撫過窗欞：“在看什么？“

“看月亮。“

他冷笑一聲，突然掐住她的后頸，強迫她抬頭：“記住，在這霍府里，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說完，他松開手，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一室寒意。

沈念安癱坐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衫。她知道，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