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五年冬，臘月初八的北平城飄著細雪。

城南云華戲園門前，班主孫福海裹著狐皮大氅站在臺階上，油光滿面的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容。他搓著凍得發紅的手，眼睛卻亮得嚇人，像餓狼般盯著每一位路過的富商。

“錢老板！您可算來了！“孫福海突然眼睛一亮，三步并作兩步迎向一輛新式轎車。車里鉆出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子，三枚金戒指在雪光里晃得人眼花。

“老孫啊，“錢老板拍了拍孫福海的肩，雪花從貂皮帽檐簌簌落下，“聽說今兒個是沈姑娘的《游園驚夢》？“

“可不是嘛！“孫福海腰彎得更低了，幾乎要貼到地面，“念安特意為您留著雅座，唱完了還能......“他湊到錢老板耳邊，聲音壓得極低，“還能陪您喝兩盅。“

錢老板喉結滾動，從懷里摸出個鼓鼓囊囊的紅封拍在孫福海手里：“懂事！“

“班主！“一個清脆的女聲突然打斷二人。穿著杏紅色戲服的金玉蘭站在戲園門廊下，水袖上金線繡的牡丹在燈籠光里忽明忽暗。她臉上的油彩還沒卸干凈，柳葉眉倒豎著。

“師姐找我？“孫福海訕笑著走過去，壓低聲音道，“沒看見我正招待貴客嗎？“

金玉蘭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將他拉到角落里：“你又答應那些人什么了？念安昨兒個練功傷了嗓子，今兒個唱完必須歇著！“

“你懂什么！“孫福海甩開她的手，眼中閃過一絲狠色，“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要不是靠著這些爺們賞口飯吃，咱們戲班子早就餓死了！念安要是不去，明天就讓她睡大街去！“

金玉蘭氣得渾身發抖，卻不敢再說什么。她咬了咬嘴唇，轉身往后臺跑去，杏紅色的水袖在寒風中翻飛。

后臺最里間的雕花木門緊閉著。金玉蘭推開門，看見沈念安正對著一面裂了縫的銅鏡描眉。鏡中映出一張瓷白的小臉，眉如遠山含黛，唇似櫻桃初綻。聽見響動，沈念安沒有回頭，只是輕聲道：“師姐又和班主吵了？“

“那老畜生收了錢老板的銀子！“金玉蘭抓起妝臺上的冷茶灌了一大口，茶杯重重砸在桌上，“今晚唱完要你陪酒！上次要不是我機靈，在酒里摻了巴豆，你早就被那個錢老板...這次可怎么辦？“

沈念安的手頓了頓，眉筆在眉尾拖出一道細長的黑線。她取過帕子慢慢擦著，銅鏡里映出的眼睛平靜得像兩口古井：“師姐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金玉蘭急得直跺腳，“那錢老板是什么人？被他糟蹋過的姑娘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沈念安放下眉筆，轉身握住金玉蘭的手。她的指尖冰涼，掌心卻有一層薄薄的汗：“我枕頭底下藏了把剪子。“

金玉蘭倒吸一口冷氣，正要說話，外面卻傳來孫福海的吆喝聲：“念安！上場了！“

沈念安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戲服。這是一套月白色繡蝶戀花的褶子裙，袖口和領口都鑲著精致的銀邊。她對著鏡子最后看了一眼，將眼中的情緒盡數掩去，換上一副溫婉柔順的表情。

“我去了。“

金玉蘭看著她單薄的背影，突然覺得鼻子一酸。

戲臺上，鑼鼓點急促地響起。

沈念安踩著碎步出場，水袖一甩，滿堂喝彩。她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嗓音清凌凌的像雪水化開的溪流。眼波流轉間，忽然瞥見二樓常年空置的包廂里坐著個人影。

借著臺上燭光，她隱約看見軍裝的輪廓和锃亮的馬靴。那人隱在陰影里，只有指間的煙頭明明滅滅，像只窺伺的獸眼。

沈念安心里一顫，險些唱錯半句詞。她急忙移開視線，卻覺得有束目光一直黏在她后頸上，火辣辣的疼。

“停半晌整花鈿——“她甩袖轉身，忽然聽見戲園西北角傳來幾聲不尋常的響動。幾個穿短打的精瘦漢子正鬼鬼祟祟往二樓摸去。

鼓點越來越急。沈念安唱到“沒揣菱花偷人半面“時，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突然從二樓炸開！

轟——

氣浪掀翻了前排的茶桌。沈念安被沖擊波掀倒在地，碎木屑像雨點般砸在她背上。濃煙中，她看見二樓包廂已經變成個火窟窿，燃燒的梁木噼啪作響。

“殺人啦！“觀眾哭喊著往外涌去。沈念安剛要爬起來，頭頂突然傳來令人牙酸的斷裂聲——二樓一根橫梁帶著熊熊火焰砸了下來！

而在那正下方，一個軍裝筆挺的高大身影正踉蹌著從廢墟里站起來，似乎被爆炸震懵了。沈念安想都沒想就沖了過去，在橫梁砸下的瞬間將他撲倒在地。

“砰！“

燃燒的木頭擦著她后背砸在地上，濺起的火星燙穿了戲服。沈念安疼得眼前發黑，卻聽見身下傳來冰冷的嗓音：“誰派你來的？“

她抬頭對上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男人輪廓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條線，正是北平城最年輕的軍閥霍臨川！

幾個士兵沖過來扶起他們。霍臨川站直身子，軍裝上金線繡的肩章在火光里明滅。他忽然伸手捏住沈念安的下巴，力道大得讓她眼淚直冒。

“一個戲子，撲過來救個拿槍的？“他俯身在她耳邊問，氣息噴在她頸側，“圖什么？名聲？富貴？還是...另有所圖？“

沈念安疼得說不出話，只能拼命搖頭。霍臨川冷笑一聲松開手，對副官道：“帶走審問。“

“大帥！刺客抓到了！“有士兵跑來報告，押著兩個穿短打的漢子。

霍臨川掃了眼被按在地上的刺客，突然將沈念安攔腰抱起：“回聽松苑。“

沈念安掙扎起來：“放開我！我只是......“

“省省力氣。“霍臨川把她扔進軍車后座，“秦督軍沒告訴你？我最討厭別人在我面前演戲。“

汽車碾過積雪的街道，沈念安縮在角落。后背的燒傷火辣辣的疼，旗袍開衩處露出的小腿在寒風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偷偷瞥了眼霍臨川——他正用白手帕擦拭一把柯爾特手槍，側臉在車燈下像尊冰冷的雕像。

聽松苑是座西式小樓，藏在東交民巷深處。沈念安被拽進客廳時，壁爐里的火正旺。霍臨川脫下軍裝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襯衫和馬甲。他倒了杯威士忌，靠在鋼琴邊打量她。

“脫了。“

沈念安驚恐地抱住雙臂。

“你戲服著火了。“霍臨川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沈念安這才發現后腰處的布料還在冒煙。她手忙腳亂地去拍，卻被霍臨川一把扯住手腕拖到壁爐前。

“轉過去。“

他不知從哪拿出把剪刀，三兩下就把她后背燒焦的布料剪開。冰冷的空氣貼上裸露的皮膚，沈念安抖得像片風中的葉子。

“燒傷不重。“霍臨川的手指突然按上她后腰，沈念安觸電般往前躲，卻被他按住肩膀，“別動。“

藥膏的清涼感緩解了疼痛。沈念安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她聽見霍臨川在身后問：“秦督軍許了你什么好處？“

“我不認識什么秦......“

“撒謊。“霍臨川扳過她的身子，“今晚那四個刺客是他的人。炸彈原本是沖著戲臺去的——為了趁亂把你擄走。“

沈念安臉色煞白。她突然想起錢老板和孫福海的竊竊私語，還有西北角那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霍臨川忽然掐住她下巴：“知道我為什么去戲園嗎？“他拇指摩挲著她左眼尾的淚痣，眼神古怪，“有人告訴我，秦督軍新得了個眼角有痣的戲子......“

他的話被敲門聲打斷。副官探頭進來：“大帥，老夫人電話。“

霍臨川皺眉，隨手抓過沙發上的羊毛毯扔給沈念安：“待著別動。“他大步走出客廳，軍靴在地板上敲出冰冷的節奏。

沈念安裹緊毯子，目光掃過客廳。三角鋼琴上擺著個相框，里面是穿西裝的霍臨川和一位白發老婦人的合影。書架上整齊排列著英文書，最顯眼的位置卻放著本《牡丹亭》。

壁爐上的自鳴鐘敲了九下。沈念安突然發現茶幾底下露出報紙一角。她鬼使神差地抽出來——是昨天的《北平日報》，頭版登著霍臨川鎮壓學生游行的照片。但吸引她注意的是旁邊的小標題：《秦督軍五姨太昨夜投井身亡，疑似遭虐致死》。

報紙從她手中滑落。腳步聲由遠及近，霍臨川拿著個錦緞盒子回來了。

“換上。“他把盒子扔給她，“別想著跑，院子里有狼狗。“

沈念安打開盒子，是件妃色軟緞旗袍。她猶豫片刻，抱著衣服躲到屏風后。脫戲服時，藏在袖袋里的剪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霍臨川輕笑：“準備用它對付我？“

沈念安不答，飛快地套上旗袍。料子意外地合身，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樣。她轉出屏風，看見霍臨川正在倒第二杯酒。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沙發。

沈念安僵著身子坐下。霍臨川忽然傾身向前，手撐在她兩側的沙發扶手上。他身上的龍涎香混著硝煙味撲面而來。

“知道上一個秦督軍送我的女人什么下場嗎？“他聲音很輕，“我讓人把她裝進麻袋，原樣扔回了秦公館門口。“

沈念安指甲陷進掌心：“我說了我不......“

“噓——“霍臨川食指抵住她嘴唇，“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人。明天全北平都會知道，云華班的沈念安被霍大帥收了房。“他拇指擦過她顫抖的唇瓣，“秦督軍最恨別人動他看上的東西。“

沈念安猛地別過臉：“您這是要我的命！“

“聰明。“霍臨川直起身，從書桌抽屜里取出把勃朗寧手槍，“會開槍嗎？“

沈念安搖頭。

霍臨川拉過她的手，把槍塞進她掌心：“秦督軍的人再來，照這兒打。“他握著她的手指向自己心口，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不過在那之前......“他突然打橫抱起她，“我們得把戲做足。“

沈念安拼命掙扎起來：“放開我！救命！“

霍臨川踹開臥室門，把她扔在四柱床上。沈念安剛要爬起來，就被他單手扣住兩個手腕按在頭頂。他另一只手解開皮帶，三兩下就把她手腕綁在了床柱上。

“省省力氣。“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對強暴戲子沒興趣。“說完竟轉身就走，砰地關上了門。

鑰匙轉動的聲響傳來，然后是霍臨川在門外吩咐副官：“看緊了，明早帶她去見老夫人。“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地板上畫了道慘白的線。沈念安掙了掙手腕，皮帶紋絲不動。她突然注意到床頭柜上放著個相框——照片里穿學生裝的少女站在梨花樹下，左眼尾有顆和她一模一樣的淚痣。

沈念安借著月光仔細端詳那張照片。照片中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穿著淺藍色學生裝，梳著兩條烏黑的辮子，正站在一株盛開的梨花樹下淺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左眼尾那顆淚痣，位置、形狀都與自己的一模一樣。

“這是......“沈念安喃喃自語，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頭。她試圖回想是否在哪里見過這個少女，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窗外傳來狼狗的低吠聲，夾雜著士兵巡邏的腳步聲。沈念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現在是霍臨川的囚徒，明日還要去見那位傳說中的霍老夫人。她曾聽戲班里的老人們提起過，霍老夫人是前朝官家小姐出身，最是講究門第規矩，對戲子之流向來不屑一顧。

想到這里，沈念安不禁打了個寒戰。后背的燒傷又開始隱隱作痛，手腕被皮帶勒得發麻。她試著活動手指，卻碰到了那把勃朗寧手槍冰冷的金屬表面。霍臨川臨走前的話在她耳邊回響：“秦督軍的人再來，照這兒打。“

沈念安苦笑一聲。她一個唱戲的，連槍都沒摸過，怎么可能會用？更何況，就算真有人來，她又如何分辨是秦督軍的人還是霍臨川的人？

夜更深了。壁爐里的火漸漸熄滅，房間里的溫度開始下降。沈念安只穿著單薄的旗袍，凍得牙齒打顫。她試著蜷縮身體取暖，卻因為雙手被綁而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突然被輕輕推開。沈念安立刻繃緊身體，警惕地看向門口。一個瘦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溜了進來，借著月光，沈念安認出是聽松苑的一個小丫鬟。

“沈姑娘，“小丫鬟壓低聲音說，“我是金玉蘭師姐托人找來的。她讓我告訴您別怕，班主和她都在想辦法救您出去。“

沈念安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師姐她......“

“噓——“小丫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剪刀，“我先幫您把繩子剪開。“

就在小丫鬟剛要動手時，樓下突然傳來霍臨川冷冽的聲音：“誰在上面？“

小丫鬟嚇得手一抖，剪刀掉在了地毯上。她慌亂地看了眼沈念安，轉身就要跑，卻被門口突然出現的高大身影擋住了去路。

霍臨川站在門口，軍裝外套已經脫下，只穿著白襯衫和黑色馬甲。他的目光在小丫鬟和地上的剪刀之間來回掃視，臉色陰沉得可怕。

“大、大帥......“小丫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發抖。

霍臨川緩步走進房間，彎腰撿起那把剪刀。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鋒利的刀刃，突然冷笑一聲：“看來我低估了秦督軍的能耐，這么快就買通了我府上的人。“

“不是的！“沈念安急忙解釋，“她只是......“

“閉嘴。“霍臨川一個眼神就讓沈念安噤了聲。他轉向那個瑟瑟發抖的小丫鬟，“說吧，秦督軍給了你多少錢？“

小丫鬟哭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霍臨川似乎失去了耐心，對門外喊道：“來人，把她帶下去好好審問。“

兩個士兵立刻進來拖走了小丫鬟。房間里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沈念安急促的呼吸聲。霍臨川把玩著那把剪刀，慢慢走到床邊。

“我本來以為你是個聰明人，“他俯下身，剪刀的刀尖輕輕劃過沈念安的臉頰，“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沈念安渾身戰栗。她閉上眼睛，等待著疼痛的降臨。然而預料中的疼痛并沒有來，只聽“咔嚓“一聲，綁著她手腕的皮帶被剪斷了。

沈念安驚訝地睜開眼，正對上霍臨川深不可測的目光。

“睡吧，“他直起身，將剪刀扔進壁爐，“明天還要見老夫人。“說完，他轉身離開，房門在他身后重重關上。

沈念安揉著發麻的手腕，思緒萬千。霍臨川這個人實在太難捉摸，一會兒冷酷無情，一會兒又似乎流露出一絲溫情。她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有一點她很確定——必須想辦法逃離這個危險的漩渦。

窗外，北平城的雪還在下。這場雪，似乎比往年都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