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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魔王與騎士的間奏】

落棘城,老木頭街道,三號兵舍。

一樓的大堂里稀稀拉拉坐著幾位閑散冒險者。

一位青年男劍士一邊喝茶一邊瞪著樓梯口發呆,等磨蹭的隊友從樓上下來。

一位中年大叔背后捆著長柄倒刺叉槍,提著一把蛇皮和兩瓶蛇油,站在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馬車,尋找著熟悉的商販面孔。

出門時,大叔背后的叉槍桿嘭的一下撞在門框上,把他碰得摔了一跤。他操著濃重的弗洛倫王國口音罵了兩句聽不懂的話,歪著身子讓長槍斜過來,磕磕絆絆地勉強穿過了門框。

兩個披著法師長袍、身著女式輕皮甲、抱著觸媒材料袋的年輕女孩坐在窗邊,一個握著帶符文石的短柄木杖,一個右手綁著掌心上鑲嵌符文石的銅釘皮革露指護掌。兩人附耳低聲說著悄悄話:

“……一定是黑甲的騎士更帥氣啊,瘦瘦的,身材和動作都好優雅……”

“……你品味太差啦!是銅甲的那位身材更好看,腰窄,肩膀又好寬,超有安全感的……”

“噓噓!小點聲……他看過來啦!”

薩麥爾扭頭,望著背后兩位假裝看風景的法師姑娘,撓了撓頭盔,又慢慢轉回去,與塔莉亞站在冒險者兵舍的大堂前臺處,瞪著不同檔次住房的價位表發呆。

朗達爾站在兩人身后,被兩人的身高擋住,踮起腳從兩人的肩膀邊上探頭。

“最、最便宜的房間,租一個月,多少錢?”塔莉亞努力克服著尷尬,干巴巴地問。

“最便宜是兩人合住一間的雙床房。單人10金幣一個月。”柜臺后略顯富態的老板娘系著格子圍裙,裹著頭巾,看著面前的兩位落魄騎士,倒也沒有多少看不起的意思,“你們兩位是……分開住嗎?給你們安排一間和女性舍友的同住房,一間和男性舍友的同住房,這樣可以嗎?”

“不不,我們倆合住一間就行,一間20金幣的雙床房就可以。”塔莉亞一把抓住薩麥爾的胳膊,“我們是……修道院來的,性別對我們來說沒有區別,眾生平等,世俗的繁瑣劃分毫無意義。”

“呃……她說的對,全聽她的。”薩麥爾被塔莉亞的怪力拽得肩膀一歪,險些摔倒。

“哦,知道了。冒險者里什么樣的人都有,夫妻倆、兄妹倆、姐弟倆、父女倆、母子倆一起來當冒險者合住一間的也有一大堆,不差你們兩個。”老板娘顯然對這些不感興趣,“不知道你們會住多久,還是先按照一個月來付吧。先付租金,中途如果退租的話酌情退費,但最多只退一半。”

“我來付吧。”朗達爾從薩麥爾肩甲上方探頭,從薩麥爾胳膊下面伸手,遞過去一小把金幣放在柜臺上。

“真不知道如何感激你才好,朗達爾兄弟。”薩麥爾緊緊握著朗達爾的手上下搖晃著,手甲上的寒意把朗達爾凍得一個哆嗦。

“小事一樁,不必在意。”朗達爾掙扎著,艱難地把有點僵硬的手從薩麥爾冰冷的手甲包圍中抽回來,“那,二位今天就先……去處理新人的跟隊實習任務?等到明天早上兩位的實習工作結束后,我們再組隊?”

“好嘞,沒問題!”薩麥爾滿口答應。

“另外,這些還請二位拿著。”朗達爾從腰間摘下來一個皮革腰包,硬塞到薩麥爾手中,“這是幾瓶簡單的魔藥,包括治愈魔藥、止痛藥等常用品。二位在實習任務中可能會需要用到。”

“有些瓶子規格與標簽可能和市面上的魔藥不太一樣,那是我們隊伍里的魔藥師配制的,雖然她調配的品質不如市面上的昂貴魔藥,但效果還是不錯的,我們平時自己用著檢驗過。大部分魔藥的瓶身上都貼著用途標簽,請放心使用,不必客氣。”

“不……這些魔藥我們其實用不上……”薩麥爾下意識說著大實話,想要把皮革包歸還給朗達爾。

然而朗達爾以三級獵兵應有的身手,敏捷地躲閃開了皮革包,微笑倒退著離開了大堂。

“還是留著吧,冒險任務過程中有可能會發生任何事情,萬一什么時候有用呢?我就在隔壁二號兵舍的301號房間,三樓左手邊第一個房間,還有什么需要的話,盡管來找我就是。”他在門口彬彬有禮地輕笑著,向兩人揮手告別,“明天見。”

“明天見,朗達爾兄弟。”薩麥爾揮手道別,把朗達爾硬塞的滿滿一皮革包魔藥掛在自己腰間。

另一邊,塔莉亞已經從老板娘手中接過了房間鑰匙,拖拽著還在揮手道別的薩麥爾,隨著哐啷哐啷一串金屬碰撞聲,快步穿過兩層樓梯。

她插入鑰匙,打開對應的房間大門。

門后是一間有點落灰的簡單房間,并排擺著兩張被褥齊全的硬板木床,床邊有兩只帶有簡單鐵鎖和鑰匙的空箱子,可以用來存放個人雜物。

房間里很昏暗,門正對面有一扇緊閉的小窗戶,窗縫里漏出些許亮光,把一道狹窄的不規則長條光斑映照在天花板和墻壁上。窗前是一套空蕩蕩的桌椅,桌上擺著一盞只剩下一小截蠟燭屁股的燭臺。別無他物。

“悶死了……兩天多沒摘頭盔了!終于!”塔莉亞把錘矛咣啷一聲扔到地上,伸手抓住頭盔,齜牙咧嘴地把鋼灰色頭發從頭盔縫隙里扒拉出來,將惡魔角黑盔狠狠丟到床鋪上。

嘭的一聲輕響,頭盔在床鋪上砸起一陣飛揚的灰塵。

“啊!床鋪!我像頭野獸一樣在荒蕪之地跋涉了兩年,躺在落葉堆和土洞里,撕食其他野獸和魔化植物——我多久沒有睡過床鋪了!咳咳……”塔莉亞直挺挺地躺倒在硬板床鋪上,灰塵嗆得她咳了兩聲,木質硬板發出吱呀的響聲。

“聽起來怪心酸的……”薩麥爾坐在床鋪上發呆,但對于床鋪并沒有太多特殊感覺。

畢竟他已經是盔甲了,坐著、躺著和站著都是同一個感覺,也感受不出來床鋪和硬地板有多大區別。

他打開腰間的皮革包,好奇地翻看著包里瓶瓶罐罐上的標簽。

“治愈魔藥,止痛劑,魔質解毒劑,箭頭毒液……朗達爾送了不少好東西啊。”

薩麥爾從皮革包拽出一條掛滿小玻璃管的細鐵鏈子。鐵鏈上粘著小木牌標簽,刻著“治愈魔藥”的字樣。

每一根小玻璃管都有小指大小,裝著滿滿一管略帶渾濁的深紅色液體。瓶蓋固定在鏈節上,包裝就像彈鏈一樣。

這樣的包裝可以讓人把鏈子掛在肩膀上或者腰間,單手捏住瓶頸用力一扯就能拽開瓶塞飲用。大概是方便隨時取用,即使是斷手或者一只手持武器的對決中,情急之下也能單手扯開瓶塞服用。

“對我們都沒有用。再強的治愈魔藥也比不上魔族天生的身體愈合力,魔族也免疫靈能毒素——冥銅的詛咒盔甲也一樣。”塔莉亞側頭看著他手里的瓶瓶罐罐,嫌棄地吐槽著,“而且你看那個渾濁程度。這玩意兒很低級,像是新手魔藥師用邊角料配制的劣質貨,沒準有什么副作用。”

“人家心意到了嘛!富豪送你一千塊和窮逼送你一千塊,誠意是不一樣的。而且這種魔藥就是人家平時自己經常用的,可能外觀不好看,但都是實用的好東西。”薩麥爾吐槽,“這個是什么?”

他拿起一個拳頭大的球形玻璃瓶,里面裝著一塊刻有符文的石頭和幾塊干癟雞胗似的墨綠色東西,用細繩和鐵絲牢牢固定著,浸泡在淡黃色的油液中。

“喔,那個掏糞工隊長還買得起這個啊?下血本咯!——但是也沒多大用處。”塔莉亞嘖了一聲,“這是一個法術【腐毒炮】,又稱為【腐毒轟擊】,使用腐壤咆哮者的毒液腺體作為法術觸媒。”

“它是【瓶裝魔法】,人類魔藥學分支的產物,用玻璃瓶、符文石、法術觸媒和魔獸的脂肪油液制造的一次性法術道具。把瓶子砸碎就能激活,油液是供能的燃料。【瓶裝魔法】不消耗使用者的靈能,即使不會用魔法也能使用。”

“也就是說這很昂貴咯?”薩麥爾問。

“兩三百金幣還是有的。一半是材料錢,一半是人工費,制造起來挺麻煩的。看到里面復雜的結構了嗎?制造的過程就像瓶中船一樣,要用長柄鑷子從瓶口伸進去夾住材料,一點點搭建。”塔莉亞解釋,“這個瓶裝魔法看起來挺粗糙的,大概是他們隊伍里新手魔藥師和菜鳥法師合作制造的練手作品——制造【瓶裝魔法】需要法師和魔藥師的跨界專業知識合作。能夠身兼兩職的人不多,通常都是兩人合作制造。”

“朗達爾連這種珍貴的道具都給我們?”薩麥爾摸著頭盔的下巴,“我覺得朗達爾這人挺不錯的,很能干,頭腦很清醒,待人也挺誠懇。你不想加入他的隊伍嗎?因為名字太爛?還是他們太弱了?”

“主要還是太弱了。”塔莉亞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抬起爪型手甲,“薩麥爾,我們必須隱藏身份與真實的實力。也就是說,要盡可能低調,盡可能避免展示能力。”

“咱們倆的真實力量大約相當于六七級冒險者,如果我們加入的隊伍成員實力普遍都低于這個等級,那么我們在隊伍中會非常顯眼。”

“也許最初能夠刻意隱藏實力。但是,任務途中一旦遇到什么他們的能力搞不定的事情,我們必定需要主動出手去承擔。次數多了,難免會有一兩次剎不住,會暴露真正的實力,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另外嘛,他們的隊名……”塔莉亞沉吟著。

“很難聽?”薩麥爾問。

“難聽只是一方面,但關鍵點也不在于難聽。”塔莉亞對著天花板握緊手甲,“關鍵點在于,正如同那個掏糞工隊長所說,他們的隊名太有特點了。”

“這樣一支名稱獨特的隊伍很可能會被人關注——無論是作為糟糕隊伍的笑點還是作為優秀隊伍的特色。而我們身為遠高于他們平均等級的戰力,如果長期在這支隊伍中待著,也會成為被矚目的一部分。這會增大暴露的風險。”

“所以我要求他們盡快改名。隨便改個什么牛逼哄哄的三流冒險者小隊的名字,什么風暴什么黎明什么神圣什么榮耀的,沒垃圾獸這么特立獨行就好。”

塔莉亞沉吟著,望著坐在一旁擺弄瓶裝魔法的薩麥爾。

“薩麥爾,我原本想的是找一個沒什么特點的六七級冒險者隊伍。這樣我們混在一群較強的成員中,不會很顯眼,也不必經常出手,能降低風險。”塔莉亞伸手去拽薩麥爾屁股上垂落的束腰甲片,“你的想法呢?”

“別拽我屁股……”薩麥爾把自己的束腰甲片拽回來,“其實我覺得,和六七級冒險者相處可能更危險。更容易被察覺身份。寧可選個低級隊伍。像朗達爾這種踏實能干、容易相處又不至于太弱的隊伍就挺好。”

“為什么?”塔莉亞問,“一支隊伍中如果所有人都是六七級的實力,那么我們不就沒那么顯眼了嗎?”

“危險在于冒險者本身。僅僅是兩個看大門的尋常聯盟守衛就已經能一眼看出我們的職業了。”薩麥爾沉思著,“而根據守衛大叔的說法,朗達爾是一個新手冒險者,只是跟著一位名叫【諾曼·帕薩特】的六級冒險者學習了一年,已經能晉升到三級,還擁有這么清晰而成熟的思路與認知能力。”

“其中固然有朗達爾本身天賦異稟的影響。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六七級冒險者的觀察力、敏銳程度與認知能力,很可能比朗達爾與守衛大叔的更強,更可怕。”

“如果與六七級的冒險者朝夕相處,他們大概很快就能識別出我們的真實身份。我們不能冒險。”

“有那么夸張嗎?能有多厲害?”塔莉亞琢磨著,“十幾年前隆多蘭的地下城里,僅僅是六七級的冒險者尸骸就數不勝數,頭骨多得可以用來砌墻。”

“這么可怕嗎?”薩麥爾吐槽。

“我老爸喜歡把東西分類,包括垃圾。”塔莉亞伸了個懶腰,“隆多蘭的苔蘚狀腐根球們跑來跑去,按照尸骸上冒險者的身份牌,把他們的頭骨分類堆砌——我見過六七級冒險者的頭骨堆,真的能砌墻,堆得很高。”

“在被噬地魔蟲嚙成空心的寒冷隆多蘭群山中,頭骨被記錄數量之后就拋入城池下方的深淵里,喂養繁榮的地下生態。從城墻邊緣向下方俯瞰,黑暗中的骸骨像是綿延的白色蒲公英花海——由冒險者的貪婪催生出的死亡花海。”

塔莉亞哼了一聲。

“能被貪婪驅使至死的生物,沒幾個聰明的。所以我一直覺得,冒險者大概都挺蠢的。”

“你父親一定很強大,隆多蘭群山之城一定也是很壯觀的地方。”薩麥爾嘆了口氣,“但也不可否認,能闖入其中的冒險者們同樣強大而敏銳。”

“塔莉亞,你的身份與經歷比較特殊。你曾經目睹成批成批的貪婪冒險者因為無知而死在地下城,這難免讓你對中低級冒險者比較輕蔑。”

“但是我覺得,即使是中低級冒險者也具備相當敏銳的感知能力與相當聰慧的頭腦。”

“也許他們死在地下城,只是因為地下城的兇險環境對他們而言過于陌生,以至于手足無措,喪生于地下城——這只能說明魔族君主更強大,地下城與靈能生態體系被建造與設計得格外兇殘,并不代表冒險者們真的很傻。”

“朗達爾的思考方式和認知能力非常成熟。從他身上可以推斷出,能成為高級冒險者的人絕對不簡單。我們還是選個低級隊伍比較保險。”

“也……挺有道理,好吧,你說服我了——嘛,就聽你的好了。”塔莉亞在床上撲騰著,“跟個低級隊伍,如果真的被他們發現了,滅口也容易一點。”

“……什么?不!不能總想著滅口!太沒有道德了!”薩麥爾叉腰,以湯姆貓似的無奈神態,扭頭望著在床上撲騰的塔莉亞,“朗達爾人挺好的,幫了我們很多忙。如果有可能,我很樂意和這樣誠懇踏實而頭腦清晰的人成為朋友。我們和他盡量友好一點相處,如果實在瞞不住了也是逃跑優先,不能恩將仇報。”

“你這副滿嘴道德的姿態,跟我老爸真像。”塔莉亞出神地望著他,“我老爸就是因此而死的。他以為是朋友的魔族出賣了他,他真誠善待過的冒險者親手殺了他。”

沉默。

沉默。

薩麥爾嘆了口氣,背對著塔莉亞,沒再說什么,但仍然把玩著朗達爾贈送的魔藥瓶。

“到時候再說吧。”塔莉亞打破了沉默,“祈禱你那個掏糞工朋友蠢一點,遲鈍一點,最好別察覺到什么他不該知道的事情。不然……”

“先休息一下吧。”薩麥爾把瓶裝魔法的球形瓶放回朗達爾塞給他的皮革包里,把皮革包掛在腰間,背對著塔莉亞,坐著發呆,“下午還要先完成那個實習任務,先應付完那個討人厭的冒險者盧克溫·羅斯特。”

“和朗達爾的組隊是在明天早上。我們今天晚上回來再做下一步打算。”

塔莉亞靜靜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

“抱歉。”她小聲說,偷偷望向薩麥爾的背影。

“沒事。”薩麥爾對著墻壁發呆,“你在魔族的環境里長大,又經歷過那樣的事情,會這樣想也是難免的。何況你說的……確實也有些道理。”

他的冥銅手甲按在皮革包上,摸索著治愈魔藥的鏈條。

“或許是我的問題吧。但我總覺得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他沉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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