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微微的山林里潛伏著許多的身影,有魁梧悍勇者,有纖瘦輕逸者,有身量矮小者,這些人,森然整齊氣勢渾雄,是真正的淌過無數鮮血的佼佼者。
他們就像抓小雞的老鷹一樣,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些被層層包圍的獵物。
是的,獵物,可以玩弄于掌心的獵物。
這規模不小,一望出去都是洋洋灑灑的一片。
只不過,大多數都是一副面黃肌廋戰戰巍巍的樣兒,或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報團取暖,或面露驚惶膽戰心驚的低聲啜泣,更有甚者,直接嚇得尿了褲子,一股子難聞的騷味兒混合著絲絲不太明顯的血腥味兒,堵在鼻翼脖頸間更加令人作嘔。
呵,有意思。
這是要打獵呢?還要要豢養獵人呢?
趙蒲不動聲色的觀望著周遭的一切,特別是那隱沒在山林深處的身影,至于她為什么能發現,大抵是因為她也是打獵的一把好手。
獵者,殺也,伺機而動,一擊必殺。
“稟閣主,就是那細伢子。”
“是個乞兒,無親無故。”
“半月前流亡到帝都的,日日就往那明闕街一跪,天明而出,夜隱而歸,宿在城外的破廟里。”
“是個狠人。”
回話的暗影低聲垂首,腦子里不斷浮現起那抹手起刀落的身影,干脆利落手腳麻利,殺人好似宰雞,累了就直接跟尸體同地而眠,睡醒了再毀尸滅跡。
這瞧著根骨不過十歲的細伢子,膽識謀略是真真的非同一般。
被稱作閣主的男人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揮揮手,暗衛自然而然的俯身離開。
說實話,趙蒲給人的第一眼當真是毫不起眼,整個人逡黑一團,頂著滿頭的亂發根本看不清臉,身量干癟瘦弱,站直身子時像一根隨時可以拉斷的弦一樣,抬抬手便可摁螞蟻似的摁死。
不過,這樣的人,最危險。
毫不費力的就可以讓人掉以輕心,看著人畜無害,實則那心眼兒比篩子還多。
這是一把雙刃劍吶。
用得不好,傷人傷己。
可用得好,那就是所向披靡。
…………
“七日為限。”
“活著走出來的人。”
“黃金千兩。”
“不過,只有三份。”
隨著為首的黑影聲音落下,這些被圈禁在中間的獵物們更加人心惶惶,當然,也有甚者乃是躍躍欲試。
財帛動人心,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畢竟,像他們這樣命如草芥的人,怕是從來都沒有見過黃金千兩是何等巨資,要知道,普通人家一年的嚼頭也不過十兩銀子,流民,賤者,只會更甚。
心里盤算清楚,趙蒲率先向前走去,領了一小袋干糧半囊水,入手的重量比想象中還輕,就這,熬過七天?怕是三天都費勁。
看來,饑餓就是衍生殺戮的第一步。
想到這里,趙蒲抬頭看向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對,就是他,剛剛在那陰影處與人匯報的人,那姿態極為恭敬極為尊崇。
這貴人,當真是不好見吶。
突然,趙蒲沖著男人揚起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神中似帶著些許的討好,可偏偏這人做出來像是挑釁一般。
林峰心梗,要不是顧忌著幾分顏面,他還真想暴揍這細伢子一頓,這人要是剖開只怕是一肚子壞水連心肝兒都是黑的。
好在,趙蒲走得很快,約莫是打算著不讓人跟上的主意,一溜煙就沒影兒了。
至于剩下的人,有壯著膽子往里走的,有踉踉蹌蹌嚇軟了腿被攙扶著走的,當然,也有哭哭唧唧死活要退出的,不過,這樣的人,手起刀落也就成了這山林的沃肥。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是你想退就能退的呢?
林峰看著這百余數的身影通通消失在山林里,若說心如鐵石倒也差點兒,只不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數,有的人能活下來,而有的人注定會成為犧牲品。
要怪,只能怪自己投錯胎,下輩子,看顧個好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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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蒲一馬當先往山林深處跑去,先別算計是否保存體力的問題,就他們這群人也有上百之眾,別看個個面黃肌瘦的,合起來可不容小覷,要知道,人在絕境之下爆發的潛力是不可估摸的。
時間足足有七日,如此冰天雪地的環境,人要是不生火,就她這體格子,凍也得凍死,可一旦生火,落單的人更容易被團團夾擊。
她并不打算結盟,在她看來,人性,是最難揣摩的,也是不可試探的。
她要活下來,成為勝者,這樣,才能見到真正的掌權人。
思量幾番,趙蒲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身形更快,得趁著體力充沛的時候讓身體全面的熱起來,再找個能避身的地方養精蓄銳,等這些人自相殘殺得差不多的時候她在出動出擊逐個擊破。
對了,阿弟怎么說來著?
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任何時候任何條件下絕對不能輕視你的敵人,哪怕,那只是一具尸體。
想到這里,趙蒲心臟的位置莫名地又抽痛了一下,她來不及品嘗這其中酸甜苦辣的滋味,只得拼命狂奔,就像當日在那覆雪黃沙里一樣,她沒法大張旗鼓地叫囂著要血債血償,她只能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悄悄地不留痕跡地取人性命。
那些血是臭的,讓人抑制不住的惡心的,哪怕閉上眼睡著了也會突然驚醒,抵著嗓子眼不讓吐出來。
雙手殺到握不住刀,刀柄嵌進肉里,身上的傷深淺不一遍布周身,可縱使如此,她依舊不疼,甚至是麻木,她好像真正的喪失了五感,就像具軀殼,孤零零的行走在這人世間。
阿弟常說,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可惜,這世上,再不會有一盞會一直等她歸家的燈火了,她,沒有家了。
所以,她要變強,要更強,她要以殺止殺告慰趙氏三口的在天之靈。
不急,不急。
她以命起誓,要天命保佑她的仇人長長久久,要活著,要等著她親手送他們下地獄。
………………
山林嚴寒更加冷峻。呼出的熱氣瞬息間只見白霧裊裊,冷啊冷,瞧著那些后來的身影不停地哆嗦的揉搓著身上本就破絮補丁的夾襖,一步一嘎吱,腳底更是浸透了冰雪,那股子冰涼像刺進骨子似的疼痛難耐。
不過短短一個時辰,有的人就開始堅持不住了,甚至,自暴自棄的喝著熱水嚼著僅有的干糧。
也就是在此時,初步的人心異動開始了。
“要我說,咱們要在這山坳坳里活七天,不如先結伴而行,彼此打個照應。”
“不然這天寒地凍的,要是誰落單只怕更難活。”
“至于這黃金,咱們誰能活到最后再一較高下。”
“各位覺得如何?”
說話的少年率先自報家門,說著自個兒也叫“六子”,手下沒有正經營生,從有記憶起便是在貴人腳下討口過活的,今年已經十六了,還未娶妻,若能掙得這份金銀,少不得是要說門好親事的。
這話一聽便知這人是個市井無賴,那雙流里流氣的眸子一看就精明,能從貴人腳下討活的人,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必定不差,面容清秀,身量板正,雖說身上穿著的是粗布麻衣,可這人說話做事挺有條理。
瞧得出,是個心思活泛的人。
短短幾句話,就有不少有心之人聽了進去,他們這一群也有二三十人,在人數上來說,也算得上略有優勢,不過,積沙成塔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這不,這里面也有不認同的人。
“哥哥,你要去哪兒?”
半大的少年與半大的少女蜷縮在隊伍的最邊緣部分,少年形銷骨立衣衫襤褸,銷瘦的身體在褪盡顏色的破爛衣衫下微微顫抖,滿面的臟污下伸出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掌想要將面前更為纖弱的少女護進懷中,可少女纖細的身子卻猶豫著向后退去。
“你不想走?”
兄妹倆年紀相仿,甚至連眉目面容都極為相似,看上去像是龍鳳雙生,據說,這樣的雙生胎彼此之間心有靈犀。
“哥哥,我們,能逃到哪里去呢?”
“天大地大,早已沒有你我的容身之所。”
“我瞧那六子頗為伶俐聰慧,只要你我……。”
“夠了。”
“儷娘。”
“那樣的人,你與他在一起,無異于與虎謀皮。”
“儷娘,跟我走。”
少年執拗的還是想要將人拉走,可儷娘卻躲閃著向六子那伙人跑去,眼中的抗拒與驚慌作不得假,可這拒絕之意卻狠狠地傷了少年的心。
“顧庭,不,不要,這一次我要自己選。”
儷娘最后脫口而出的話帶著無與倫比的堅定,毫不猶豫的轉身,一往無前的不回頭。
是了,是的,顧儷娘有自己的驕傲,從小到大她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怎么做,哪怕一朝跌落泥濘,可這份心氣兒卻不從曾被磨平。
他們倆,從來沒有什么相依為命的情誼,特別是在這個女子為輕的時代,就算是高門大戶簪纓世家,女子也不過是用來交易的籌碼。
他們是一母雙胎,可生來,就早已注定有天壤之別。
“好。”
顧庭不再勸,輕聲的呢喃后,遂頭也不回的向山林深處走去。
至于顧儷娘,她也不曾回頭,從前是沒得選,往后,所有的一切她都要自己選。
她不會將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中斡旋,也不會輕易的相信所有的男子,哪怕這個人是她的哥哥。
從前在族中時人人都艷羨這龍鳳呈祥的福氣,她從生來起便是陪襯在哥哥身旁的綠葉,學識,教養,供給通通都不一樣,明明他們從來沒有站在同樣的起點奔跑,卻要要求這子孫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憑什么呢?
誰說女子只能依附男子而活?
誰定的女子就是不如男子呢?
她偏要爭偏要搶,英雄不問出處,她如何就做不得自己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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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云凝滯,薄云載雪。
幽光明滅的山林間風雪起伏不斷,一片片晶瑩包裹的風霜下是不絕如縷的簌簌寒光,奔騰,跳躍,旋轉,幾乎每一次轉身游弋的瞬間,無數箭矢以雷霆之勢洶涌逼仄而來。
整整六天。
整整三十六次。
每一次只會比之前更加瘋狂。
趙蒲心里已經在咒天咒地,手里的殺豬刀都快坎卷刃了,幸虧阿娘沒有貪便宜,咬咬牙買下的這刀足足花了三兩銀子,否則,她的命怕是得交代在這兒。
隨即,她想到了這山林隨處可見的尸體,凍死的,砍死的,毒死的……不計其數,自相殘殺還是小事,要躲過這山林里的層層圍殺才是本事。
思量至此,她的腳底不由得竄起一股遍布周身的冷意,黃金千兩是噱頭,那些人要的,是真正的殺器。
箭雨剛過,趙蒲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汗水混著雪意滾落,一點點,一點點的浸入骨子里,手下依舊利落,結束掉最后一個黑衣人的性命,終是屈膝半跪在地。
雖說周身寒熱相交,可腦子里卻愈發清明,從目前來看,只怕是剩下的人不過一手之數了。
終于,要進入最后的鷸蚌相爭勝者為王的階段了。
是的,她已經從山林深處往外走,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要知道,要活著走出去的人才能活下去。
留在林子里茍延殘喘也只有死路一條。
“出來。”
一聲冷呵,那片幽黑的身影也隨之動了起來,她身形一晃,猶如利箭般飛射而出,眨眼間已經竄到了大樹身下,而抬眸,是那柄滴著鮮血的殺豬刀懸于頭頂。
“我,沒有惡意。”
此人,正是顧庭。
他幾乎是慌忙不止的驚呼出聲,比起這把刀,眼前這個人才是最危險的。
野獸一般充血的瞳眸,無異于兇獸亮出利爪,就連喘息間都在昭示著那股明晃晃的殺意,她就那樣安靜的站著,帶著從容不迫的審視,像是評估眼前的獵物是否有存活的價值。
“姑娘,我不要那黃金千兩,只求茍活一條性命。”
“黃金有三份。”
“那領事的沒有說只可以活三人。”
聽到這里,趙蒲心里難得有絲趣味兒,這可是個聰明人吶。
不過,聰明人不喜歡自作聰明的人。
也就在這時,變故抖起,眼前的刀柄高高揚起,顧庭實在想不通,明明這人已經聽懂,為何還要痛下殺手。
“姑……娘。”
“姐……姐,我錯了,我錯了。”
“求您,饒命。”
想象中的切膚之痛并沒有落下,良久,眼前的那柄刀依舊懸于頭頂高高揚起。
“你,叫,俺,什么?”
趙蒲莫名的怔愣,眼前突然浮現起一幕幕親昵的令人貪戀的過往。
“姐,阿姐,我錯了,我錯了。”
“饒命,饒命啊!”
“阿娘,阿爹,阿姐用殺豬刀宰人了。”
往日里,阿弟淘氣犯錯時,也是在院子里抱著頭被她舉著的殺豬刀追得雞飛狗跳,阿弟少年老成,是趙家人的掌心寶,這人聰慧非常但也認死理兒,決定的事那是十頭驢也拉不回來。
阿爹阿娘都說,他們姐倆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性子。
“姑娘,不,姐,我錯了,我錯了。”
“我有用,有用。”
“從今往后,您讓往東我絕不往西。”
“只求您,高抬貴手繞小子一條性命。”
顧庭是個聰明人,他自然也敏感的覺察出了趙蒲轉變的瞬間,識時務者為俊杰,性命當前,所謂氣節尊嚴又能價值幾何呢?
不過是書生濺血命喪當場罷了。
螻蟻之所以為螻蟻,是因為哪怕死也只是螻蟻罷了。
人啊,得看清楚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趙蒲。”
“什么?”
這一聲輕輕的低喃顧庭沒聽清,不過,眼前的這把刀倒是被收了回去別在腰間。
好吧,暫時茍住了命。
“恁們這些公子哥,耳朵也不清醒?”
趙蒲的京話說得不好,一出口就是一股大碴子味兒,雖說顧庭如今已非當年,但出身是不差的,顧家極盛時,也是天子門庭官拜宰輔的,只不過,已是昨日之歌了。
“顧庭。”
“我叫顧庭。”
“取自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
“祖父,取我庭字,乃愿我能光耀門楣復昨日之光。”
顧庭的聲音愈說到后面就愈發低沉,這詩趙蒲聽不懂,不過,就這身無二兩肉的身板還想光耀門楣,看來他這祖父也是個眼老昏花之輩。
“嗯。”
“然后呢?”
趙蒲看著眼前人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知為何,有些心煩意亂,若他阿弟還活著,這番作態,她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
自命不凡,怨天尤人,跟條喪家犬似的。
說到底,還不是自己不中用罷了。
就這樣,趙蒲在前頭走,顧庭在身后跟著,兩人一前一后,多數都是顧庭在說趙蒲在聽,無他,顧庭是帝都出生的,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總比尋常百姓要多些。
當然,此時的顧庭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作用,眼前的這位姑娘不是個好相與的,喜怒無定不說,動不動的就要取人性命,這是個手腳比腦子還快的人,或者說,是本能的反應所致。
兩人從山林里往外圍走去,漸漸地,顧庭開始力不從心,甚至越來越跟不上趙蒲的腳步,看什么都是朦朧一片頭重腳輕的,好幾次都差點兒摔個踉蹌。
“撲通”一聲,身后的聲音徹底斷了。
趙蒲回過身,只看到那片銷瘦的身影仰躺在雪地里,風雪冷冽,寒風過境,這樣的人,最多半個時辰就會變成一具尸體。
無用。
想了想,腳步依舊沒有停下,她依舊自顧自的朝前走去,雖說她年歲不大,可見過的死人比活人還多,若不是得遇趙家,她之一生怕是只能在那荒原肆意過活。
可是,也是幸遇趙家,花光了她一生所有的運道。
阿娘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阿爹說,他的刀從來不會指向弱者。
阿弟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她不懂,也不明白,那些忠義氣節經書典籍真會教得人連性命都不顧了嗎?
真是放*娘的狗屁!
想到這里,趙蒲的眼神驟然收縮,宛如深淵黑洞,她的身影在昏暗中被拉長,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低沉的轟鳴,那是她體內殺意沸騰的聲音,也是她抑制不住想要毀天滅地的嗜殺戰栗。
良久。
身體里席卷奔騰的戾氣終于緩息下來,可腳步卻已經重逾千斤。
罷了。
到底是聽阿弟念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跟念經似的,吵得腦瓜子疼。
最后,趙蒲的身影還是折返,那道迂迤踏雪的影子是她的眷戀也是她對這人間最誠摯的憐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