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塊冰冷沉甸的香囊，仿佛帶著整個泰山的重量和歷史，也攜著冰封的謎團。濃霧似乎更厚重了，擠壓著李印樂和李本明周遭有限的可見空間，連頭燈的光柱都顯得短促而乏力，被翻涌的白色混沌貪婪地吞噬。亭臺古碑的輪廓也模糊不清，如同被浸濕的墨跡暈染在舊宣紙上，只剩下他們兩人和手中這個突如其來的古老之物。
“樂兄，這東西…”李本明的加式口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緊盯著李印樂手掌中那團黯淡的紅，指尖下意識隔著衣袖摩挲著剛才腳踝疼痛的位置，仿佛那里的刺痛被這份沉甸的未知吸引了注意力。“你說它是皇家特供？那幾個字，完全看不懂。”
李印樂眉頭緊鎖，目光仿佛要穿透那陳舊的絲帛。他將頭燈光束聚焦在香囊上，小心翼翼用手指拂去表面的泥點和水汽。燈光下，香囊的細節(jié)微微顯露。絲質(zhì)確實精良，盡管經(jīng)年累月變得晦暗發(fā)脆，但殘存的紋路透露出一種非民間能有的繁復(fù)與莊重——那不是尋常的花鳥魚蟲，也不是福壽祥瑞的簡單圖案。幾道扭曲蜿蜒的金線痕跡構(gòu)成的，隱約像是盤繞的虬龍或某種圖騰的輪廓，威嚴而神秘地守護著核心。而在紋路環(huán)繞的中心，那幾個結(jié)構(gòu)奇特的文字筆畫遒勁，似篆非篆，似籀非籀，充滿了古老的儀式感。
“‘神藏天心’？”李印樂嘗試著讀音和解讀，自己都不太確定，“或者‘地隱敕符’？古籍記載里，帝王封禪大典會使用一些特制的、帶有特殊符令或禱詞的‘信物’，秘藏于山岳之間，溝通天地，甚至鎮(zhèn)守龍脈氣運。這上面的符號，的確很像古籍圖譜里提到過的帝王專用的某種‘封禪密語’。”爺爺?shù)挠洃浰槠谒X海中翻騰，那些童年聽過的只言片語——“天書”、“封藏”、“泰山腹地”。他猛地抬眼環(huán)顧被濃霧包圍的石亭，一種超乎尋常的直覺攫住了他：“這絕不可能是什么普通游客或登山者無意遺落的！本明你看，這亭子雖不算新，但也是現(xiàn)代仿古修復(fù)的，而這香囊的腐朽程度，沒有一兩百年的時光侵蝕，絕不會是這樣！”
李本明不禁凜然。一股濕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超越了山風的侵襲。帝王封禪的物品？深藏古道的信物？這個概念對習慣了現(xiàn)代探險的他來說遙遠又極具沖擊力。他湊近更仔細地觀察，借著燈光，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樂兄，你看背面，側(cè)邊…好像有個破口！”他指著香囊邊緣一處不起眼的撕裂痕跡，斷裂的絲縷間露出一點點內(nèi)襯的淡青色綢料。更重要的是，通過那個細小的破口，一絲極其微弱的、異常特殊的香氣，如同游絲般掙脫了泥土和時光的封鎖，絲絲縷縷地滲了出來。
“這是…”李印樂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謹慎地嗅了一下。那香氣難以形容，非常淡，帶著陳年草木的清苦底蘊，卻又混合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甜暖回韻，仿佛集合了深山幽谷中罕見的香料和藥草精華。僅僅吸入一絲，竟然讓他連日攀爬的疲勞都似乎消融了一瞬，頭腦格外清明。與此同時，他腦中爺爺?shù)恼Z聲驟然響亮清晰——“…祭天秘香，引路通靈…！”
“這香味很特別，有點…提神？”李本明也感知到了，他那點關(guān)于安第斯山脈巫醫(yī)古方植物知識的模糊印象在提醒他，某種古老而復(fù)雜的配方。
就在這時——
一陣微弱、詭異的聲響毫無征兆地穿透了濃霧的壁障，清晰傳入兩人耳中。
“嗒…嗒…嗒…”
聲音短促、清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節(jié)奏感，像是某種材質(zhì)特殊的鞋跟在極度濕滑的山石上謹慎踏行的聲音，卻又輕盈得不像人類。它并非來自他們上山的來路，也非指向尚未登頂?shù)纳降婪较颍菑氖ち硪粋?cè)、被迷霧完全籠罩的山體深處傳來，聽上去離他們只有數(shù)十米遠！
兩人瞬間驚起，動作快如閃電，同時熄滅頭燈，將自己更深地隱匿入亭角的暗影中，后背緊緊貼住了冰涼的石碑。濃霧仿佛有了心跳，隨著那聲音而輕輕鼓動。粗重的呼吸被強行抑制，世界只剩下濃稠的寂靜和那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嗒嗒”聲在石階間回蕩。
那聲音在移動！
它由遠及近，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節(jié)奏，不疾不徐地朝著石亭——確切地說，似乎是直接朝著他們這個方向而來！它踏在被霧水浸潤得油亮的古舊石階上，每一步都踩得極其小心，卻又帶著明確的目的性。
李印樂的手心瞬間變得冰涼，握著香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李本明則已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登山匕首，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因緊張而重新隱隱作痛的腳踝。那聲音近在咫尺了！它能如此精確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看見”他們嗎？難道是被這香囊的氣息所牽引？！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震動。霧氣翻滾，在他們面前不足三五步的距離外，一團更濃密的白霧形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卻瞬間被流動的霧氣撕扯、溶解，并未完全顯露。但就在那驚鴻一瞥的輪廓凝聚的剎那，“嗒嗒”的聲音驟然停在了亭子外最邊緣的石階處。
一片死寂。濃霧將時間也凝固了。空氣沉重得如同濕透的棉絮，裹緊了每一寸肌膚和靈魂。
一秒…兩秒…五秒…
那停滯的聲音再無響起。仿佛那個無形之物，只是安靜地停在石階邊緣，正無聲地“凝視”著亭內(nèi)藏身的兩人。
絕對的死寂更令人心膽俱裂。李印樂甚至能聽到汗水滑下額角滴落衣領(lǐng)的聲音。他強迫自己冷靜，腦海中急速思考：無論是人是物，如此詭異地在濃霧中顯現(xiàn)又消失，目的為何？是對香囊的感應(yīng)？還是守護？又或是…警告？
就在這份令人窒息的緊張即將繃斷的瞬間——
一陣疾風突如其來！
沒有預(yù)兆，猛烈得如同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拍擊著山壁。濃霧霎時被攪得天翻地覆，氣流嘶鳴著從縫隙間高速掠過，發(fā)出更凄厲的嗚咽。亭頂?shù)耐咂伙L撞擊，發(fā)出清脆的嗡鳴。巨大的力量幾乎將他們掀翻在地。也就在這一陣狂猛山風的短暫肆虐下，籠罩著那聲音來源處的濃霧，如同被粗暴撕扯開的幕布般，劇烈涌動，短暫地潰散開了一道寬闊的縫隙！
視線驟然開朗！李印樂和李本明震驚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片剛被“揭開”的山壁區(qū)域——
哪里有什么人影或者生物的影子！
石階盡頭，只有冰冷陡峭、長滿青苔和灌木的巖壁。而就在那巖壁根部，在濃密低垂的松柏枝葉掩映下，赫然出現(xiàn)了一條極其隱蔽、完全被濃霧和植物遮蔽的小徑入口！
那不是正規(guī)的登山路！石階窄得僅容一人通過，邊緣參差不齊，許多鋪路石早已碎裂、移位，縫隙間頑強地鉆出野草和蕨類植物。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條幽深小徑的起始處、一塊半埋入土的殘破石頭上，隱隱約約刻著幾個扭曲的古字——那字形筆畫，竟與他們手中香囊上的怪異字符驚人地相似！
狂風來得快也去得快。當那撕心裂肺的呼嘯聲驟然減弱，四散的濃霧如同無數(shù)嗅到血腥味的白色水蛭，再次瘋狂地涌動著、聚合著，迅速填補了那片短暫的“空白”，將那鬼魅般的小徑入口重新吞噬、淹沒得嚴絲合縫。
“嗒嗒”聲，也徹底消失了。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亭外依舊是無邊無際的白茫茫一片，死寂得只剩下他們急促的心跳和沉重壓抑的呼吸在亭內(nèi)回響。香囊沉甸甸地躺在李印樂的手心，那絲若有似無的奇異香氣似乎又濃烈了一瞬，像一根無形的鉤線，緊緊地纏繞住他們的神經(jīng)末梢，牽扯著，搖晃著。
“看見了…那個入口…還有石頭上的字…”李本明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微顫，他大口喘著氣，目光灼灼地盯著那片再度被濃霧占據(jù)的巖壁位置，手指緊緊掐著自己的手臂以確認并非幻覺。
李印樂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爺爺當年那些零星的、聽似荒謬不經(jīng)的傳說，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蜂擁而至——祭天秘道！帝王封禪祭拜蒼天后土時，為求絕對隱秘與天心溝通，會有極少數(shù)親信侍衛(wèi)或通曉秘術(shù)者，走一條不為世人所知的“天階暗道”，負責安置或取回特殊的“信物”。那條道上“遇霧不迷，循聲可達”，但“非天選之人、無引路之物，強入則有奇險”！
難道剛才的“嗒嗒”聲就是“循聲可達”的“聲”？！而那入口巖石上的字跡與香囊上的如出一轍，正是“引路之物”？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是離奇巧合所能解釋的范疇了！
“事情…麻煩了。”李印樂開口，聲音出乎自己意料的沙啞低沉，他攤開手掌，那黯淡的朱紅香囊在掌心如同一個活物，“這東西，恐怕不只是遺失那么簡單。它出現(xiàn)在這里，太刻意了。‘天階’入口…又恰好在這時顯露…”
李本明也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超乎想象。那條隱藏在視線之外的“天階”，仿佛一張無聲的邀請函，同時也像一張無形的死亡契約。“樂兄，我們…要繼續(xù)攀登主峰嗎？”按原計劃，休息片刻后他們本該一鼓作氣登上日觀峰。
山風漸歇，霧氣似乎沒有之前那么沉重，但仍牢牢封鎖著周圍的一切。手中的香囊微涼。石亭外的“嗒嗒”聲和巖壁后露出的秘道入口，如同一把冰冷的鑰匙，強行塞入了他們規(guī)劃好的“完美句號”中。
李印樂沉默了幾秒，目光在手中香囊與亭外那深不可測的濃霧之間來回掃視。內(nèi)心深處那個作為登山者、作為中國文化探尋者的好奇之火，被這詭異的插曲徹底點燃，與理智的謹慎激烈碰撞。“來都來了…”他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眼中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奇異光芒，有探究的熱切，也有面對未知危險的凝重，“而且，我們不上去，這東西怎么辦？帶下山？交給管理處？感覺…有點不妥當。”他總覺得這香囊的“發(fā)現(xiàn)”并非偶然，冥冥中仿佛有股力量在指引他們。那個入口，是唯一的線索，而解開香囊之謎的鑰匙，很可能就在那“天階”的盡頭。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緩慢、仿佛帶著山巖銹澀摩擦感的老人咳嗽聲，極其突兀地從他們身后的平臺更深處傳來！兩人同時驚悚回望——在霧氣中一個更暗的角落，那里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地佇立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極其枯瘦的老者。他穿著深灰近乎發(fā)黑的中山裝，洗得發(fā)白，漿得挺括但已磨損嚴重，褲腳濺滿了泥點。整個人瘦得脫了形，嶙峋的骨架似乎隨時會撐破那層薄薄的皮膚和衣料。他像是從霧氣中凝結(jié)出來，又像是山石古木化形。老人臉上皺紋密布，深如刀刻，皮膚是常年曝曬于高原山風下的醬褐色，一雙眼珠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鷹隼，在昏暗中閃動著非人的精光，穿透濃霧，毫不避諱地、直勾勾地落在他倆手中的香囊上。
李本明幾乎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的汗毛根根倒豎。李印樂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這老人是什么時候在這里的？！他們剛才檢查亭子和石碑時，明明仔細看過這個平臺！
老人沒有動，只是用那雙過分銳利的眼睛盯著他們，沙啞、干澀、如同砂紙刮過石壁的艱澀聲音緩緩響起：“…終于…見著了…守了幾十年…還真落到你們這兩個小伙子手里了…咳咳…“咳嗽聲撕心裂肺，帶著一種衰敗朽木將斷未斷的感覺。他似乎完全不關(guān)心他們是誰，登山者還是游客，他的世界似乎只聚焦在那個小小的舊物上。
李印樂強壓下心底的寒意，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試圖保持鎮(zhèn)定：“老…老人家，您認得這個？您說守了幾十年？它是什么東西？“他上前一步，將香囊稍微舉高一點，迎向老人鷹隼般的審視目光，同時也小心地與對方保持著距離。李本明也警惕地跟在后面半步，肌肉緊繃。
老人的目光依舊粘在香囊上，眼神復(fù)雜至極，糅合了難以置信、如釋重負以及某種深沉的痛楚和緬懷。“認得？呵呵…豈止認得…“他發(fā)出一陣意義不明的低啞笑聲，干枯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深陷的胸口，仿佛那里殘留著某種劇痛的記憶印記。“這物件…不是人間該有的東西…“
他頓了頓，抬起眼皮，那刺人的目光第一次完全轉(zhuǎn)移到李印樂臉上，深邃得仿佛要看到他靈魂深處。“光緒三十三年…對，是那一年…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宮里派人來祭山祈雨…陣仗不小，儀仗都過了南天門了…“老人渾濁的瞳孔似乎在回憶中聚焦，捕捉著模糊而驚悚的畫面片段。
“…祭天…封禮…祈雨…可那天…山頂起了大風…黑云…壓得人要死…就像…“他看了一眼周圍無邊的濃霧，臉上的皺紋抽搐著，聲音帶著難以遏制的恐懼，“…就像這霧一樣濃…不！是比霧更黑！風里夾著怪聲…石頭都在響…祭壇上的香爐…那么大一口銅鼎啊…突然自己就裂開了…龍旗被撕得粉碎…人都站不穩(wěn)…“
老人渾濁的眼珠劇烈地轉(zhuǎn)動著，仿佛再次目睹了那可怕的場景。“…帶頭的…那位大人…臉色死白…他身邊一個老法師…抖著手把這個東西…塞到我手里…聲音都變了調(diào)…說這是‘龍息逆流’…‘天譴之物’！是大災(zāi)的源頭！不能讓它留在壇上，必須遠遠帶走…丟進山澗裂縫里！要讓它沉下去…永世…不得見光！“
“龍息逆流？天譴之物？！“李印樂倒抽一口涼氣，感覺手中的香囊仿佛一塊烙鐵般滾燙起來。帝王祭天的神圣信物，竟被認定為引發(fā)災(zāi)禍的源頭？還被命令沉入深淵永遠消失？
老人布滿老年斑的手猛地指向濃霧深處某個方向，聲音又急又厲：“就是那邊！更深的地方！我奉命…跌跌撞撞跑下山…剛跑到這片亭子附近…不知從哪里刮來一陣怪風…像鬼爪子抓人！腳下石頭突然松了…我滑倒了…那東西…就脫手飛了出去…掉進了石階下的亂石堆縫里…再沒影了…“
他喘息著，聲音陡然低沉下來，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懊悔與疲憊：“…幾十年了…我找不到…也不敢聲張…那些大人…出山后不久…都相繼暴亡…朝廷震怒…派了好幾波人來查…都無疾而終…最后不了了之…“
老人枯槁的身體微微佝僂下來，剛才激烈的情緒爆發(fā)后是巨大的虛脫感。“…我守在這里…贖罪…也是守著這個秘密…守著這東西不該出來的宿命…今天這霧…這風…邪門啊！它偏又出來了！落到了你們手里！這可不是什么祥瑞古物…它是…是災(zāi)星！會惹禍上身的！快！聽我的！找個最深的山澗…最陡的懸崖…扔掉！沉掉！越快越好！“最后幾句話幾乎是嘶吼出來，他劇烈地咳嗽著，眼中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瘋癲的恐懼與急切，仿佛在催促他們甩掉一塊即將爆炸的炸藥。
李印樂和李本明如遭雷擊，僵立當場。
一場百年前失敗的、被強行中斷、伴隨著災(zāi)異征兆的封禪祈雨大典；一件被倉皇拋棄、被稱為“天譴之源”、導(dǎo)致參與者神秘死亡的禁忌之物；一個在此地默默守候半生的枯瘦老人…這信息量如山崩海嘯，徹底顛覆了他們之前所有的推測！
祥瑞？仙緣？還是…詛咒？通往“天階”秘道入口的詭異指引，與這老人驚恐萬狀的警告，形成了無比尖銳的對立，將矛盾推向了頂峰。濃霧鎖緊了亭臺，李印樂手中的朱紅香囊冰冷依舊，那絲微弱的異香在老人驚恐的述說中，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不祥的血腥與詭譎，沉沉地壓入他們的心間。
夜色更濃了，濕冷的霧氣如同活物，重新密密地裹住了他們?nèi)耍×耸ぃ补×苏麄€迷霧盤踞的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