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提供給小乞丐的面包卷是他提前給自己做好的備用食物，本來是為了在運氣特別差、討不到剩菜時應(yīng)急的。

他把面包卷簡單加熱一下后，送給了那個小丫頭。

目睹了全程的溫蒂看向艾德，眉毛促狹地不斷挑起。

“哎呀哎呀，沒想到啊沒想到，在魔界里還有好心人會無償對其他人提供幫助喵。”

艾德白了溫蒂一眼：“我來餐廳應(yīng)聘的時候，你不也幫忙推薦、替我說好話了么？”

“喵哈哈。”溫蒂得意地搖了搖尾巴，“我可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你長得挺不錯，和你一塊共事除了自己養(yǎng)眼，還能讓顧客心情更愉快、增加我拿到打賞的機會。

“而且給未來的同事賣點人情，就能像剛才那樣，遇到我不樂意干的工作就直接推給你。”

艾德面無表情地鼓掌：“真沒看出來，溫蒂你還挺有心機的。”

“哼哼，我可聰明了。

“等等，別想岔開話題喵。你為什么對那孩子這么好？”

“我太善良了，不想眼睜睜看著小孩子吃了有毒的剩菜暴斃在眼前、害我睡不好覺。”

溫蒂用手肘蹭著艾德的后腰：“那你把剩菜收走不就行了，干嘛還要送她食物？

“我們在魔界連明天能不能吃飽都說不好，哪有這份閑心。

“你絕對有什么理由，快說！”

艾德?lián)狭藫项^：“行吧。

“反正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在我剛到魔界那陣子，有一次差點要餓死了。

“那時候，有位女士把她自己的食物分給了我，救了我一命。

“那名女士有著紅色的眼睛。

“小丫頭的眼睛有著類似的瞳色，讓我想起了這件事。”

“原來如此喵。”溫蒂了然點頭，“這就說得通了。

“那名女士后來怎么樣啦？”

艾德的聲音不明顯地低沉了些許：“運氣不太好，撞上了兩個魔族的戰(zhàn)斗。

“其中一個魔族丟了塊巨石攻擊對手，但是砸歪了，砸中了那名女士。

“她當場死亡。

“丟巨石的魔族被它的對手抓住這個破綻，從中間切成了兩半。

“獲勝的魔族揮舞著武器宣告勝利。

“它隨即被管理那個地區(qū)的大魔族抓起來，一腳踩成了肉醬。

“因為它們兩個擅自發(fā)生戰(zhàn)斗，卷入了周圍的人。

“那個大魔族把我們都看作它的財產(chǎn)，白白遭受了損失之后很不高興。

“這就是她的故事了。”

溫蒂伸了個懶腰：“真是個平平無奇的故事。”

艾德表示贊同：“是啊，太過常見了。”

對于在魔界勉強生存的生命來說，這樣的故事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艾德和溫蒂早就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

……

又過了一段時間，霸牛餐廳即將打烊。

顧客們陸陸續(xù)續(xù)地用餐完畢離開。

披著斗篷的小乞丐把面包卷吃得干干凈凈，連水也喝得一滴不剩。

她從椅子上跳下，玫紅色的眼睛定定地看向艾德。

艾德把視線投向她時，她將雙手交疊擺在身前腹部的位置，彎腰行禮。

隨后，她就像一名正常用過餐的顧客那樣離開了。

“哇，剛才她那禮儀挺端正的。”溫蒂嘖嘖稱奇，“一般的小乞丐可做不到這樣喵。

“她該不會是哪里來的落魄大小姐吧？

“然后艾德你因為在她最窘迫的時候提供了幫助，將來她就會給你千倍萬倍的回報？

“這種事情要是真的發(fā)生了，你可千萬記得要多照顧照顧我。”

艾德向上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你可真能想，有沒有考慮過轉(zhuǎn)行去當說書人？”

“我這可不是瞎想，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傳聞？

“最近好些個狼人的家族都派了人到附近來，好像要找個什么離家出走的大小姐。”

“醒醒吧。

“幫助落魄大小姐然后收到超額回報這種故事，它能流傳這么廣就是因為人們盼望它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越是不可能，越是盼望。

“所以流傳越廣的故事，現(xiàn)實里越不會發(fā)生。”

溫蒂捂住了耳朵：“不聽不聽，你別這么現(xiàn)實喵，連我做個夢的機會都不給。”

兩人就這樣一邊收拾著桌椅，一邊隨口閑聊著。

……

“下班時間，到了。”

發(fā)話的是一個戴著廚師帽、穿著廚師圍裙的牛頭人漢子。

他剛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巖石般粗獷的肌肉，直沖屋頂?shù)拇T大牛角，銅鈴般瞪出的眼睛，這就是餐廳的主廚兼老板，霸牛。

“嗯？”

霸牛看著放在角落里的一大盤剩菜，疑惑出聲。

他對自己的廚藝有信心，顧客很少會剩那么多菜。更關(guān)鍵的是，兩位沒怎么吃過飽飯的員工肯定會把剩下的食物吃掉或帶走。

他俯下身體，用鼻子沖著剩菜聞了起來。

“草，有臟東西！”

霸牛猛然起身，把一整盤剩菜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這上面的魔力那么隱蔽，真虧溫蒂你這三腳貓的水準也能察覺出來。”

溫蒂整條尾巴都炸毛豎起：

“三腳貓水準是什么意思喵！

“不對，重點在于，這菜居然真的有問題！魔族怎么能這么壞啊？！”

艾德：“提醒一下，你自己也是魔族。”

“我只有這種三腳貓的魔力，在其他魔族看來和人類沒兩樣好吧！”

霸牛搖搖頭：“聽不懂你們在說什么。”

他面對著今天的兩名服務(wù)員，伸出了指頭粗大的右手、向上展開。

舉著空無一物的右手，霸牛說道：“今天的，工資。”

艾德從今天收到的十二枚銅幣中點出十枚，放到霸牛的手里。

溫蒂今天只收到了九枚銅幣，她一臉心疼地從衣服最里側(cè)掏出一個小布包，從中摸出一枚銅幣、湊夠十枚交給了霸牛。

霸牛收起二十枚銅幣，滿意點頭：“很好，你們明天也有資格過來上班。

“現(xiàn)在，走人。

“我得關(guān)門了。”

……

沒有月亮、星光也稀少的夜里。

艾德和溫蒂并肩走在下班的路上。

溫蒂隔著衣服捏緊了藏在內(nèi)側(cè)的小布包，齜牙咧嘴地抱怨：

“干了一整天，還倒貼一枚銅幣。

“攢錢的進度又倒退回五十九枚銅幣了，氣死喵。”

“你對攢錢的執(zhí)念還真深，還在想著攢夠錢之后搬到霧之城里面去？”

艾德抬起頭，看向了遠方的夜空。

在視線的盡頭，濃稠到如同猩紅簾幕的霧氣從半空落下，籠罩著無比巨大的空間。

那是會吞噬一切生物的紅霧。

紅霧對魔力越強的生物反應(yīng)越激烈。

由于這個特性，紅霧的下方存在著一座僅有人類和低級魔族居住的城市——霧之城。

據(jù)說在那座城市里，居民之間沒有爭斗，都過著和平友好的生活。

溫蒂也在看著同一個地方，眼睛里閃著希冀的微光：

“當然！

“到了霧之城，我就能過上不用擔(dān)驚受怕的正常日子了，就和世界發(fā)生重疊之前一樣！”

據(jù)說，只要在霧之城外面找到特定的人士，付出足夠的代價，就有機會進入霧之城。

曾經(jīng)的艾德也希望這個消息是真的，才在魔界內(nèi)一路流浪到了這里。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已經(jīng)拋棄了這樣的幻想。

艾德沒有說話。

他不想戳破溫蒂的美夢。

也許，她也知道這個美夢是不現(xiàn)實的。

她只是需要一個足夠夢幻的借口，幫助自己從不想直視的現(xiàn)實上移開視線。

“那你又怎么樣？”溫蒂盯著艾德，“你攢錢也很積極喵，為了什么？”

艾德：“我想，獲得魔力。”

“喵喵？！”溫蒂嚇了一跳，“姑且不說那得花多少錢，吸收魔力很痛的，而且會非常危險！

“我身為魔族都不敢繼續(xù)升級了，你作為人類還非要自討苦吃啊。”

艾德的語氣平靜，像是在談?wù)撎鞖猓?

“我想要把自己的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這需要足夠的力量。

“哪怕希望再小，我也要賭一把。”

“……行吧。

“難怪他們都說，能在魔界活過一段時間的人類都不正常。”

溫蒂咬了咬牙，好像下了什么決心。

“喂，艾德。

“如果你到時候差一點錢不夠，我，我可以借給你喵。

“但是，要算利息！

“在連本帶利把錢全部還給我之前，你可不許死喵！”

艾德有些驚訝地看向溫蒂。

他可最清楚這貓人姑娘平時是何等的一毛不拔。

艾德輕笑出聲：“那就先謝謝你了。”

……

與不同路的溫蒂分開之后，艾德繼續(xù)在形同廢墟的建筑間隙中行走。

他忽然停下腳步。

一個身影擋在了艾德面前。

稀少的星光下，攔路者從陰影中走出。

是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樣式高貴的大衣領(lǐng)口繡著精致的紋章。

男子留著光頭，他的臉部缺失了眾多細節(jié)、如同廉價的塑膠頭套。

這是魔族使用最基礎(chǔ)的人類變形術(shù)時，樣貌未經(jīng)修飾的樣子。

光頭男子陰沉的聲音傳來：

“為什么，我剩下的食物沒人吃？你們應(yīng)該撿到什么吃什么才對。”

“那是因為——”

話說到一半，艾德轉(zhuǎn)頭就跑。

他認出來了，這光頭就是那名疑似在餐廳里給剩菜下毒的魔族。

特意來攔截自己，必定居心不良。

危險的預(yù)感在艾德腦中不斷作響。

跑！

跑到其他魔族都能看到的地方，也許能讓對方有所顧忌。

還沒跑出多遠，艾德忽然感覺到吸入的空氣變得灼熱，腳底陡然失去了力量。

他倒向地面，翻滾兩圈后仰面摔在地上。

艾德感覺很不好。

全身發(fā)冷卻控制不住地出汗，心臟跳得很快，腦門的血管不斷往外突起，大口吸氣卻始終覺得喘不過氣來，灼熱的刺痛如同亂竄的電信號在體內(nèi)各處肆虐。

好像是感染了烈性的疾病并瞬間發(fā)作。

光頭男子一步步向發(fā)病的艾德靠近，嘴里念念有詞：“我可是特意花了錢上餐廳的啊，只要有一兩個服務(wù)員中招，測試疫病的指標就完成了。

“為什么？

“為什么今天輪班的兩個服務(wù)員那么怪胎，放著白給的食物都不吃？

“你們難道吃太飽了?

“還是說，你們想故意給老子的工作找麻煩？

“真是操蛋，非得讓我再跑一趟……”

光頭男子的聲音逐漸模糊，在艾德的耳旁化作嗡嗡的鳴響。

病發(fā)導(dǎo)致的耳鳴讓他聽不清更多的話語，可之前聽到的話語已經(jīng)足夠讓艾德明白眼下的狀況。

和他猜測的一樣，眼前的魔族就是無差別傳播疫病的犯人。發(fā)現(xiàn)隱蔽的投毒手段沒能奏效之后，對方?jīng)Q定直接對艾德出手。

艾德忽然想笑。

他本以為自己通過信息的收集和推斷、躲過了一次致死的危機，其實完全沒有。

犯人早就盯上了艾德和溫蒂，無論如何都要在今天完成所謂的測試指標，如果間接的投毒不行，他就會強行出手。

自己必死的命運早就被決定了，各種掙扎都只不過是徒勞。

真是可笑的掙扎。

即便如此，他也要——

光頭男意識到情況不太對。

躺在地上抽搐和呻吟的黑發(fā)青年忽然沒了動靜，身軀上也看不到呼吸帶來的起伏。

壞了，該不會這個人類身體太差，直接被疫病弄死了吧？這可拿不到足夠的測試結(jié)果。

光頭男趕緊俯下身，準備查看青年的狀況。

就在這時。

青年的眼睛猛然睜開。

充滿殺意的深褐色眼瞳鎖定了光頭男，艾德的右手猛然上揮，帶起了一道白色的閃光。

艾德平時藏在袖子中的刀片早已被他偷偷握在了手里。

就算掙扎不能改變結(jié)果，他也要讓這個魔族付出代價！

艾德僅剩的力量帶動著閃光的刀片，劃向了光頭男。

刀光劃破了黑色的大衣、直沖光頭男驚訝瞪大的眼睛，驟然在距離眼睛幾毫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一團暗綠色的魔力停留在光頭男的眼前，擋下了刀片。

“我操！”光頭男既驚又怕，慌亂地抬腳猛踹在艾德的胸前。

艾德從地上倒飛而起，背后撞到了墻壁。

“咳，噗！”

艾德看見自己噴出了鮮紅色泡沫狀的血，染紅了胸前的衣服。

“裝死？狡猾的賤種！”光頭男后怕地叫罵：“沒有魔力的蟲豸也想傷到高貴的魔裔？

“想找死，我成全你！”

氣沖沖的光頭男準備上前補刀，卻又猶豫著停了下來。

這個人類不光被感染了疫病，還被踹了一腳，眼看已經(jīng)沒多久好活了。

讓他活著承受疫病的痛苦、最后死于疫病，才能達成使用疫病能力的指標。

要是為了出氣直接弄死他，自己可就白忙一趟了。

“呸，便宜你了。”

光頭男蹲下來，從動彈不得的艾德的胸前口袋搜走了所有的銅幣。

“窮逼，最后還吐血弄臟了老子的錢。”

將沾上血的銅幣往口袋里一揣，光頭男離開了。

黑暗中，只剩下縮在墻角的艾德。

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心里卻在想：“還好，他沒發(fā)現(xiàn)我真正的打算。”

之前用刀片襲擊光頭男的時候，艾德劃破了對方的大衣領(lǐng)口，弄到了一塊繡著紋章的衣服碎片。

這塊碎片被他抓在手里又壓在了身下。

要是艾德在這里死去，管理這片地區(qū)的魔族幫派有可能會在他的尸體下發(fā)現(xiàn)衣服碎片、注意到上面的紋章。

有極小的概率，幫派會通過那個紋章找到光頭男，對他施加懲戒。

幫派把這片地區(qū)的人類都視作自身的財產(chǎn)，應(yīng)該忍不了這種無差別殺人帶來的損失。

盡管實現(xiàn)的可能性不大，但這就是艾德能做到的最大報復(fù)。

“這就是我的結(jié)局了。

“運氣不好，被路過的魔族盯上，沒什么道理地死去。

“真是個平平無奇的故事。”

艾德的意識開始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最后看見的是，一雙玫紅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