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萬籟俱寂。
白日的喧囂與風波早已沉淀,桃源村徹底陷入沉睡,只有偶爾幾聲犬吠在空曠的田野間回蕩,更添幾分深沉的孤寂。
冰涼的夜露無聲地凝結在草葉上,閃爍著幽微的寒光。
村口,那棵虬枝盤結、如同鬼爪般伸向夜空的老槐樹下,一道纖細的身影,裹在一件深色的風衣里,如同幽魂般靜靜佇立。
蘇晚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這里的。
白天老槐樹下那場針鋒相對、如同噩夢般的對話,每一個字、那個痞子湊近時的氣息、那句如同魔咒般的“想活命?來找我‘扎針’…”,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腦海中反復撕咬、盤旋。
恐懼、羞憤、屈辱…還有那被赤裸裸揭穿的、對死亡的巨大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將她淹沒。
她無數次想掉頭回去,將這個荒謬的、帶著羞辱性質的“約定”徹底拋諸腦后!
她是蘇晚晴!蘇家的天之驕女!
怎么可能向一個滿身泥濘、滿口痞氣的鄉下“獸醫”低頭?
怎么可能在深更半夜,孤身一人,來赴這種曖昧不清的“約”?
然而,當子時的鐘聲仿佛在靈魂深處敲響時,那熟悉又恐怖的、如同無數冰錐刺入心脈的劇痛,毫無征兆地猛烈爆發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兇、更急、更冰冷刺骨!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內衣,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捏,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苦。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地籠罩著她。
那一刻,所有的驕傲、尊嚴、羞恥感,在求生本能的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于是,她來了。
帶著滿身的冷汗、冰涼的指尖、以及一顆被絕望和屈辱反復碾壓的心。
夜風吹過,老槐樹的枯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蘇晚晴裹緊了風衣,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一半是寒冷,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對未知的忐忑。
她死死盯著通往村中的那條漆黑小路,既希望那個身影出現,又無比恐懼他的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就在蘇晚晴的神經緊繃到極致,幾乎要放棄轉身逃離時。
嗒…嗒…嗒…
一陣不緊不慢、帶著點懶散意味的腳步聲,從黑暗的小路深處傳來。
蘇晚晴的心臟猛地一縮!
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雙手插在褲兜里,晃晃悠悠地踱出了黑暗,出現在老槐樹下朦朧的月光里。
正是林逍。
他換了一身干凈的舊衣服,頭發似乎也隨意地打理過,少了些白天的泥濘,卻依舊帶著那股子揮之不去的痞氣。
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但蘇晚晴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臉色比白天似乎蒼白了一些,眼底深處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嘖,還以為蘇支書放我鴿子了呢?!?
林逍在距離蘇晚晴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聲音帶著慣常的懶散調子,目光卻如同實質般落在她裹緊的風衣上,仿佛能穿透那層布料,再次看到那團恐怖的黑色氣旋。
蘇晚晴身體瞬間僵硬,如同被毒蛇盯住的獵物。
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她強撐著冰冷的外殼,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少廢話!你最好真有辦法!”
她刻意避開“扎針”那兩個字,仿佛那是某種禁忌。
林逍輕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帶著點玩味:“有沒有辦法,試試不就知道了?”
他不再廢話,從懷里摸出一個扁平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木盒。
打開盒蓋,里面整整齊齊排列著十幾根長短不一、閃爍著幽冷寒光的銀針。
看到那些細長的銀針,蘇晚晴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色更白了。
她不是怕打針,而是怕眼前這個男人,怕這未知的“治療”,怕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環境。
“放心,蘇支書?!?
林逍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懼,晃了晃手中的木盒,“祖傳手藝,童叟無欺。不過…”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認真起來,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銳利,“過程會有點刺激。你得配合,不能亂動?!?
蘇晚晴緊咬著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來對抗內心的恐懼和屈辱。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好?!?
“風衣脫了。”
林逍的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平常的事,“后背露出來?!?
蘇晚晴的身體猛地一顫!
脫衣服?在這荒郊野外?給這個痞子看后背?
屈辱感如同火焰般灼燒著她的理智!
她幾乎要尖叫出聲!
“想活命,就別磨蹭?!?
林逍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種醫者的不容置疑,“心俞、膈俞、魂門…關鍵穴位都在后背。不脫,我怎么下針?還是說蘇支書更愿意讓我隔著衣服盲扎?那后果我可不敢保證?!?
冰冷的話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蘇晚晴的求生本能上。
她死死地盯著林逍,月光下,他那雙桃花眼此刻深邃得如同寒潭,看不到絲毫輕佻,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最終,對死亡的恐懼壓倒了一切。
蘇晚晴閉上眼,顫抖的手指,一顆一顆,解開了風衣的紐扣。
深色的風衣滑落,露出里面貼身的羊絨衫。
玲瓏的曲線在月光下若隱若現,但她此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只有徹骨的冰冷和羞恥。
“轉過去。”
林逍的聲音依舊平靜。
蘇晚晴僵硬地轉過身,背對著林逍,將線條優美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冰冷的夜氣和那個男人的目光之下。
她緊緊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抖。
身體因為寒冷和極度的緊張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林逍的目光落在蘇晚晴光潔的后背上。
月光灑下,肌膚如玉,肩胛骨的線條流暢而優美。
然而,在他的“靈樞之眼”悄然啟動的瞬間,這幅美景瞬間被恐怖的景象取代!
那團盤踞在心脈、濃稠如墨的黑色氣旋,在夜色中仿佛變得更加活躍、更加猙獰!
無數黑色絲線如同狂舞的毒蛇,死死纏繞著那顆艱難搏動的心臟,每一次收縮都帶來劇烈的痛苦反饋。
更讓他心頭一沉的是,在左側肩胛骨下方,那個暗青色的死斑,此刻在靈樞之眼下,正散發著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寒光。
仿佛一個邪惡的源頭,源源不斷地向心臟輸送著陰冷的死氣!
情況比白天看到的更糟!
這鬼東西在夜里會加??!
不能再拖!
林逍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專注,所有的痞氣、懶散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如同出鞘的利劍,散發出一種沉穩如山、銳利如針的凜冽氣場!
這巨大的反差讓即使背對著他的蘇晚晴,都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
他并指如劍,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眉心的刺痛和精神的巨大消耗,將意念沉入眉心深處,小心翼翼地引導出一縷比白天治療李秀禾時更精純、更凝練的元炁暖流,灌注于指尖!
指尖泛起一層肉眼難辨的、溫潤如玉的微光。
唰!
他出手如電!第一根細長的銀針,精準無比地刺入蘇晚晴后背“心俞穴”!
針尖觸及皮膚的瞬間,那縷溫熱的元炁便如同靈蛇般,順著針體悄無聲息地渡入!
“嗯…”蘇晚晴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
不是疼痛,而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感受!
仿佛有一根燒紅的烙鐵,猛地捅進了她冰封的心臟深處!
極致的灼熱與那跗骨之蛆般的陰寒瞬間發生了最激烈的碰撞!
轟!
蘇晚晴只覺得腦海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那糾纏了她無數個日夜、深入骨髓的冰冷劇痛,像是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
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生命暖意的洪流,蠻橫地沖撞進那團死寂的黑色氣旋之中!
冰與火的交鋒!生與死的搏殺!
“呃啊——!”難以想象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比以往任何一次發作都要猛烈十倍!
蘇晚晴身體猛地向前一弓,如同煮熟的蝦米,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凄厲的痛呼,冷汗瞬間浸透了貼身的羊絨衫!
“忍??!別動!”
林逍的低喝如同驚雷在她耳邊炸響!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他額角的青筋已經凸起,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
引導元炁對抗那恐怖的黑色氣旋,對他精神和身體的消耗遠超想象!
那黑色氣旋的反抗極其兇悍,如同擁有生命般瘋狂吞噬、反撲著他渡入的元炁!
林逍咬緊牙關,眼神銳利如鷹隼,手指沒有絲毫顫抖!
唰!唰!唰!
第二針!第三針!第四針!
“膈俞!”“魂門!”“神堂!”
每一針落下,都精準地刺向一個關鍵穴位!
每一針都伴隨著一縷精純元炁的注入!
銀針仿佛成了他意志的延伸,元炁如同沖鋒的士兵,在他“靈樞之眼”的精確指揮下,避開黑色氣旋最兇猛的鋒芒,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切割、沖擊著那些纏繞心臟的黑色絲線!
同時,一股更強大的暖流,如同涓涓細流,開始嘗試包裹、溫養那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心臟!
“呃…嗬…”
蘇晚晴的痛呼聲漸漸變成了壓抑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劇痛依舊排山倒海,但在這毀滅性的痛苦之中,一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的燭火,頑強地在她的心脈深處燃燒起來!
那暖意所到之處,冰錐穿刺般的劇痛似乎減輕了一絲絲?
心臟那被勒緊、幾乎要窒息的壓迫感,似乎松動了一點點?
這是真的?
巨大的震撼瞬間壓過了無邊的痛苦!
蘇晚晴緊閉的雙眼中,淚水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
是痛的,更是因為這絕境中看到的一線生機!
她能感覺到那股暖流雖然微弱,卻在堅定地對抗著那恐怖的陰寒!
是這個痞子,是這個她鄙夷的“獸醫”注入的力量?
林逍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搖晃,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
每一次元炁的引導和對抗,都像是在抽干他的骨髓!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渡入的元炁正在被那黑色氣旋瘋狂消耗,只能勉強切斷幾根外圍的黑色絲線,稍稍緩解一點心臟的壓力,根本無法撼動那核心氣旋分毫!
這鬼東西太強了!也太邪門了!
“噗!”林逍猛地噴出一小口鮮血!
鮮血濺落在老槐樹粗糙的樹皮上,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強行催動元炁帶來的反噬終于爆發!
“你?”蘇晚晴聽到動靜,驚恐地想要回頭。
“別動!還沒完!”
林逍低吼一聲,強行咽下喉頭的腥甜,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他猛地并指,將最后殘存的一縷元炁,狠狠點向蘇晚晴左側肩胛骨下那散發著幽幽寒光的暗青色死斑!
指尖凝聚的微弱光芒,如同飛蛾撲火般撞向那死寂的源頭!
嗡——!
一股陰冷到極致的反震之力猛地從死斑處爆發!
林逍如遭重擊,悶哼一聲,連退三步才穩住身形,指尖傳來一陣刺骨的冰寒麻木感!
那暗青色死斑只是光芒微微一暗,旋即又恢復了原狀,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不自量力。
“咳咳…”林逍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胸腔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
他扶著老槐樹粗糙的樹干,大口喘著粗氣,幾乎站立不穩。
治療只能到此為止了。
他的極限到了。
他顫抖著手,快速而精準地將蘇晚晴后背上的銀針收回。
隨著銀針離體,蘇晚晴體內那股對抗陰寒的暖意迅速消退,但心脈處的劇痛和壓迫感,卻比治療前明顯減輕了至少三成!
蘇晚晴感覺到背后的銀針被拔除,那股支撐她的暖流也隨之消失,但身體里那如同附骨之疽的陰寒和劇痛,確實減弱了!
前所未有的輕松感,讓她幾乎要癱軟在地。
她顫抖著拉上風衣,緊緊裹住自己,緩緩轉過身。
月光下,她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干,但那雙看向林逍的美眸中,此刻充滿了無與倫比的震撼、茫然,以及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復雜的情緒。
她看到了林逍扶著樹干、臉色慘白如紙、嘴角還殘留著一絲血跡的虛弱模樣。
看到了他額頭上密布的汗珠和被汗水浸透的衣衫。
看到了他那雙剛剛還銳利如鷹隼、此刻卻寫滿疲憊的桃花眼。
這個痞子他真的在拼命救自己?
這慘烈的模樣,絕不是裝出來的!
林逍抹去嘴角的血跡,強撐著直起身,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熟悉的、帶著點痞氣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此刻顯得無比虛弱和蒼白。
“呼…支書大人…”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明顯的疲憊,“感覺…怎么樣?死不了了吧?”
蘇晚晴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復雜難明的沉默。
“別高興太早…”林逍喘了口氣,笑容里帶著一絲無奈和警告,“只是暫時幫你壓下去一點。那鬼東西根深蒂固,難纏得很。”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蘇晚晴,眼神無比認真:“這只是個開始,療程長著呢?!?
他頓了頓,看著蘇晚晴那依舊寫滿震撼和復雜的俏臉,嘴角那抹痞笑又惡劣地揚了起來,帶著點玩味的戲謔:
“至于診金嘛…先欠著?!?
說完,他不再看蘇晚晴的反應,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扶著老槐樹,轉身,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踉蹌地,再次融入了村尾那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和疲憊。
蘇晚晴獨自一人,僵立在冰冷的老槐樹下。
夜風吹過,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她的腳邊。
她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按在自己依舊有些冰涼、卻不再那么劇痛難忍的心口位置。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暖意。
一種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的茫然,混合著對這個神秘痞子“獸醫”的巨大震撼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上了她的心房。
他到底是誰?
那黑色氣旋又到底是什么?
而自己真的要夜夜來此,接受他那“扎針”嗎?
月光清冷,照不亮她心中翻騰的迷霧。
老槐樹沉默著,像一個巨大的問號,矗立在無邊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