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打翻的墨缸。
桃源村徹底沉睡,白日里雞鳴狗吠的喧鬧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寂靜吞噬,連蟲豸都噤了聲。
只有偶爾掠過樹梢的風,帶起一陣簌簌的輕響,更添幾分孤寂。
林逍那破敗的老屋,像一頭疲憊的老獸,蜷縮在村尾的陰影里。
窗戶紙早就破了幾處,此刻屋里沒有點燈,只有灶膛里未燃盡的柴火,透出一點將熄未熄、茍延殘喘的暗紅,勉強勾勒出屋內簡陋桌椅的模糊輪廓。
林逍歪在堂屋那張吱呀作響的破竹躺椅上,身上胡亂搭了件薄毯。
他閉著眼,眉頭卻無意識地緊鎖著,呼吸也比平時略重幾分。
白日里在秀禾小賣部感受到的那股寒意,混合著昨夜為蘇晚晴治療留下的、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隱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陣陣沖刷著他緊繃的神經。
眉心深處那枚銀針印記,也隱隱傳來一陣陣細微的、如同被針尖刺戳的酸脹感,提醒著他靈樞之眼的消耗遠未恢復。
他需要休息,需要盡快恢復力量,后山那未知的窺伺感,像一片沉甸甸的陰云壓在他心頭。
就在這意識半沉半浮、倦怠如山的時刻——
篤、篤、篤。
三聲清晰、克制、卻又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穿透力的敲門聲,突兀地打破了夜的死寂。
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瞬間在林逍混沌的意識里激起一片漣漪。
誰?
林逍的眉頭擰得更緊,眼皮卻并未立刻睜開。
這個時間點,這個破地方…桃源村沒人會在深夜敲他的門。
蘇晚晴?不可能,昨夜才剛經歷那場兇險治療,她此刻應該還在虛弱和掙扎中。
李秀禾?那丫頭心大,但也沒這個膽子半夜跑這犄角旮旯來。
難道是…后山的“東西”?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的信子,讓他脊背瞬間掠過一絲寒意。
他猛地睜開眼,黑暗中,那雙桃花眼銳利如鷹隼,再無半分睡意,只有全然的警覺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無聲無息地從躺椅上滑下,赤著腳,像一只潛行的貓,悄無聲息地靠近那扇吱呀作響、門縫透風的木門。
沒有立刻開門,而是屏住呼吸,側耳貼在冰冷的門板上,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
夜風穿過門縫,帶來一絲若有似無的、極其熟悉的清冷氣息?
林逍微微一怔。
這氣息不是后山的陰寒,而是像雪后初晴時松針上凝結的冰霜,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凜冽。
是她?
這個猜測讓林逍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
那個冰雕似的衛生所醫生,葉傾城?
她深夜跑他這破屋來做什么?
興師問罪?還是…
篤、篤、篤。
又是三下。
不急不緩,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固執和清冷。
仿佛在宣告:我知道你在里面。
林逍眼底的警惕褪去,換上一種復雜難言的神色。
他無聲地吐了口氣,抬手,拔掉那根搖搖欲墜的門栓。
“吱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破舊的木門被拉開一道縫隙。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瞬間涌了進來,照亮了門口那個纖細卻挺直如松的身影。
果然是葉傾城。
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在月光下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白大褂,烏黑的長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
夜露打濕了她鬢角幾縷碎發,貼在白皙的皮膚上,更添幾分寒意。
她手里,赫然捧著一本厚厚的、書頁泛黃卷邊、一看就有些年頭的線裝書。
月光勾勒著她清麗絕倫卻毫無表情的側臉,那雙總是帶著疏離感的眼眸,此刻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泉,正透過門縫,冷冷地、直直地釘在林逍臉上。
沒有寒暄,沒有解釋,甚至連一絲深夜打擾該有的歉意都欠奉。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周身散發著比這深秋寒夜更冷冽的氣息。
林逍靠在門框上,半邊身子隱在屋內濃重的黑暗里,半邊被月光照亮。
他臉上迅速堆起那副慣常的、帶著三分憊懶七分痞氣的笑容,仿佛剛才的警覺和疲憊從未存在過。
“喲,”他拖長了調子,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目光在葉傾城手里的古書和她那張冰雕似的臉上打了個轉,“稀客啊葉醫生?這大半夜的,是走錯門了,還是終于想通了,要來跟我探討探討人體經絡的奧秘?”
他嘴角的痞笑惡劣地加深了些許。
葉傾城對他的調笑置若罔聞,仿佛那些輕佻的話語只是拂過冰面的風,連一絲漣漪都激不起。
她的目光銳利如冰錐,穿透門縫,牢牢鎖住林逍。
“開門。”兩個字,清冷,干脆,帶著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林逍聳聳肩,似乎對她的態度習以為常,側身讓開了門縫。
葉傾城沒有絲毫猶豫,捧著那本厚厚的古書,徑直走了進來。
她似乎對屋內的黑暗和簡陋毫不在意,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屋內——破敗的桌椅、積灰的角落、灶膛里那點將熄的暗紅。
最終,她的視線落回林逍身上,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
林逍也不點燈,就那么懶洋洋地靠回門框上,從兜里摸出根皺巴巴的煙點上。
微弱的火光跳躍了一下,映亮他帶著痞笑的臉龐和眼底深處藏不住的倦意。“說吧葉醫生,大駕光臨,有何指教?總不會是來給我這‘獸醫’送溫暖的吧?”
葉傾城沒有理會他的調侃。
她走到堂屋中央那張唯一的破木桌前,將手中那本厚重的線裝書“啪”地一聲放在布滿灰塵和油垢的桌面上。
動作不大,卻帶著一種宣告般的鄭重。
借著灶膛里那點微弱的紅光和窗欞透進的月光,林逍看清了封面上幾個褪色的古篆——《本草拾遺》。
葉傾城伸出兩根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的手指,翻開了那本泛黃的古籍。
書頁發出脆弱的、仿佛隨時會碎裂的沙沙聲。
她的手指精準地停在某一頁,然后,用指尖點了點書頁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和一幅簡筆勾勒的草藥圖。
“七葉避穢草。”她的聲音在寂靜的破屋里響起,冰冷,清晰,一字一頓,如同冰珠砸在玉盤上。
林逍叼著煙,瞇著眼,看向那書頁。
圖上的草藥七片細長葉子輪生,特征明顯。
文字記載著其藥性:性微寒,味苦辛,主清熱解毒,避穢化濁,外用可緩解蚊蟲叮咬、輕度皮膚熱毒,效用溫和。
葉傾城抬起眼,那雙冰泉般的眸子再次鎖住林逍,里面的審視和探究幾乎化為實質的冰針,直刺而來。
“李秀禾當日所患,非普通熱毒。高熱驚厥,神昏譫語,邪氣入體之兆。”
她的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帶著專業醫生的篤定,“我給她用了常規退熱鎮靜藥,效果甚微。”
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林逍那層痞氣的偽裝:“而你,林逍。”
她的聲音陡然沉了幾分,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回避的質問:
“你當時給她用的藥湯里,主藥就是這‘七葉避穢草’!”
“此藥,《本草拾遺》記載得清清楚楚,效用溫和,主治輕癥!”
“為何到了你手里,一碗下去,立竿見影?邪氣盡除?藥效霸道猛烈,遠超記載百倍?”
每一個問句都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破屋的寂靜里!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林逍臉上,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灶膛里那點暗紅的火光在她清冷的瞳孔里跳躍,如同冰封的火焰,燃燒著巨大的疑惑和毫不掩飾的質疑!
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有林逍指間那根香煙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滅不定,一縷青煙裊裊上升。
林逍臉上的痞笑似乎僵了一瞬,但隨即又像水紋般漾開,甚至更加夸張了些。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后緩緩吐出,一大團煙霧模糊了他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情緒。
“嘖,”他咂了咂嘴,語氣帶著一種混不吝的隨意,仿佛在討論天氣,“葉醫生,這你就不懂了吧?”
他夾著煙,用下巴點了點桌上那本泛黃的古籍,笑容里充滿了戲謔:“書是死的,草是活的啊!”
“可能…”他拖長了調子,眼神飄忽,像是在編造一個拙劣的借口,“我爺爺當年種的這草,它比較野?”
“野得…勁兒特別大?”
他聳聳肩,一副“我也沒辦法”的無賴模樣:“你也知道,我們鄉下人,土方子嘛,有時候就是不講道理。”
這番近乎耍賴的搪塞,讓葉傾城清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波動——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荒謬的冰冷譏誚。
她看著林逍那張在煙霧和陰影里顯得格外欠揍的笑臉,看著他眼底深處那抹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的疲憊,再聯想到衛生所里他指尖那驚鴻一瞥的溫潤微光,還有昨夜老槐樹下蘇晚晴治療后他那慘白的臉色和嘴角的血跡……
所有零碎的線索,都指向一個她無法理解、卻又真實存在的核心!
這個人!這個頂著“獸醫”名頭、滿身痞氣的男人!
他一定掌握著某種超出常理、超出她認知范疇的東西!
而他現在,就用這種近乎侮辱智商的借口在糊弄她!
葉傾城沒有再追問。
她知道,再問下去,得到的也只會是這種毫無意義的痞笑和胡言亂語。
她只是用那雙冰泉般的眸子,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逍一眼。
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被愚弄的冰冷怒意,有對未知的巨大探究,有對眼前這個謎團般男人的警惕,還有一絲仿佛科學信仰被狠狠撞擊后的茫然震動。
那一眼,比任何言語的質問都要鋒利。
然后,她一言不發,收回了點在書頁上的手指。
沒有再看林逍,也沒有去碰那本《本草拾遺》,仿佛那本書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轉身,挺直著那清瘦卻異常堅韌的脊背,徑直走向門口。
在即將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她的腳步微微頓住。
沒有回頭。
清冷的聲音如同凝結的冰棱,在寂靜的破屋里清晰落下,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宣判意味:
“我看你……”
“能裝到幾時。”
話音落,她一步跨出,身影瞬間融入門外濃稠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只留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在夜風中輕輕晃動。
屋內的黑暗似乎更加濃重了。
灶膛里那點暗紅的火光,終于徹底熄滅。
只剩下林逍指間那一點明滅的煙頭,和他臉上那副在黑暗中顯得有些僵硬的痞笑。
桌上,那本泛黃的《本草拾遺》,靜靜地躺在灰塵里,書頁被風吹得微微翻動,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什么。
林逍緩緩吐出一口濃煙,煙霧繚繞中,他眼底的憊懶和戲謔終于徹底褪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凝重。
裝?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有些不受控制微微顫抖的手指——那是昨夜元炁透支的后遺癥。
又抬眼望向門外無邊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村尾那片黑黢黢的后山輪廓。
有些東西,他倒是想裝不知道。
可惜……裝不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