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從江面爬了上來，攀著斷浪關(guān)青灰色的墻磚，往人骨頭里鉆。守兵把皮襖裹得只剩眼睛，仍止不住牙齒打架。火把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鐵盆里的炭火剛亮了一會就暗了下來。楚驍掀開簾子，出了營帳，風(fēng)一下拍在臉上，好似一整塊冰砸了下來。他沒縮脖子，只是抬手把披風(fēng)的系帶勒緊了些，然后沿著垛口慢慢走著。腳下木板吱呀作響，旋即這聲音又淹沒在了風(fēng)聲中。

江面黑得看不見邊際，卻能聽見水在不斷地漲起來。不是平常拍打岸石的聲響，而是一種悶悶的、從深處傳出的鼓動，仿佛有巨大的東西在水底翻身。楚驍蹲下身，把掌心貼在木欄上，木欄微微顫抖。他皺眉，朝黑夜里喊：“今晚誰巡江？”

一個老兵拖著腿過來，聲音沙啞：“回將軍，是王三郎那一哨。”

“多久沒回報？”

“快半個時辰。”

楚驍不再多問，轉(zhuǎn)身下了臺階。木梯上結(jié)了薄冰，踩上去滑得嚇人，他干脆抓著扶手往下跳。落地時膝蓋震得發(fā)麻，他順手抄起靠在墻根的槍，沖營門口值夜的兵說：“開門，我出去看看。”

值夜的兵愣住：“將軍，單人匹馬？”

“單人方便。”

營門為這位將軍拉開一條縫，風(fēng)卷著雪花灌進大營里來。楚驍牽出他的那匹炭黑的戰(zhàn)馬，翻身上去，韁繩一抖，馬便沖進了黑夜。

雪不大，卻非常的密，打在臉上特別像碎針在臉上扎。楚驍把槍橫在馬鞍前，沿著江岸小道往南。馬蹄踏過江邊凍上的冰，發(fā)出清脆的裂響。走了不到兩里，他聞到一股腥味，不是那種血腥味，更像是潮水帶來的腐爛水草的味道。再往前，他隱約看見幾點幽綠的光在江面漂。楚驍勒住馬，瞇眼辨認，那光越來越長，最后連成了一條線。

突然，一聲極低的號角從對岸傳來，聲音被風(fēng)撕得支離破碎，但是卻足以讓戰(zhàn)馬豎起耳朵。楚驍?shù)男睦锿瑯右怀痢＝膶Π妒趋[族的地界，夜里從不吹號，除非大軍移動。于是來不及細想，他翻身下馬，把馬拴在一棵枯柳上，自己伏在堤岸的雪窩里，眼睛貼近冰面，隱密地觀察起來。

綠光開始移動，像一條巨蛇貼著江心往上游滑。楚驍數(shù)著光點，越數(shù)越多，心里默算：至少有兩百騎。他不安地回頭望，斷浪關(guān)的烽火臺在遠處只剩下了一點點紅色，可就又在這個時候，那點紅卻忽然晃了晃，滅了。

楚驍罵了句粗話。沒有烽火，關(guān)里就不知道水上來了敵人。他爬起來往回跑，上馬時因為著急不小心一腳踩空，膝蓋磕在了冰棱上，疼得鉆心，他也顧不上，再次上馬后狠狠一夾馬腹。戰(zhàn)馬嘶鳴，踏雪狂奔。

離營門還有一箭地，他看見門口的火把全熄了，黑壓壓的一群人影堵在那里。楚驍猛地勒馬，槍尖指向前方：“誰？”

人影里走出一個都尉，聲音發(fā)抖：“將軍，烽火臺繩子被人割了，值夜的弟兄被抹了脖子。”

楚驍下馬，把韁繩扔給都尉：“尸體在哪？”

“堆在墻角。”

楚驍過去掀開草席，三具尸體并排躺著，脖子上的刀口細而深，傷口滲出的一點點血已經(jīng)凍成冰渣了。他盯著傷口，想起軍中流傳的暗語：鱗族細作出手，一刀封喉，不見血噴。

他站起來，聲音不高，卻足夠讓周圍的人聽清：“關(guān)里出了內(nèi)鬼。從現(xiàn)在起，任何人不得單獨行動，口令一夜三換。巡江隊沒回來的，算陣亡。把弩車推到岸口，火油罐備好。”

都尉領(lǐng)命跑開。楚驍又喊：“程墨在哪？”

“副將在校場點兵。”

楚驍穿過營地，靴底帶起臟兮兮的雪泥。校場上倒是火把通明，程墨站在高臺，正低聲和幾名哨長說話。程墨穿著一件已半舊了的鐵甲，腰桿筆直，火光從側(cè)面照過來，照出一張過分年輕的臉。楚驍走過去，把剛才看見的情形簡單說了一遍。

程墨聽完，只問了一句話：“將軍要守，還是要撤？”

“守。”楚驍說，“關(guān)后三十里是平原，再后面是三百里的村子。我們退一步，那些人就得拿鋤頭擋刀。”

程墨點頭，轉(zhuǎn)身吩咐：“一隊去修烽火，二隊把鹿角推到江岸去，三隊跟我上堤。”

楚驍看著程墨的背影，忽然想起幾年前他第一次見到程墨，也是夜里，也有火光。那時程墨還是個剛?cè)胛榈男”瑐€子瘦小，眼神卻非常非常冷。楚驍問程墨為什么當(dāng)兵，程墨答道：“為了不再有人半夜被刀割脖子。”回過神來，楚驍忽然想，也許程墨早就料到會有今天。

營里開始動了起來，鐵器碰撞，馬嘶人喊。楚驍回到自己帳中，取下墻上的弓，試了試弦。帳外的風(fēng)更大了，吹得布篷啪啪作響。他坐下，把箭一支一支插進箭囊，動作很慢，數(shù)著時間。

箭囊裝滿時，他聽見遠處江面?zhèn)鱽硪宦晲烅懀盟朴惺裁粗匚镌移票鶎印＞o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楚驍起身，掀簾出去。

江岸方向，原來的那些綠光突然全部熄滅，只剩下了一片漆黑。風(fēng)在這個時候驟然停了，雪也停了，空氣安靜得嚇人。楚驍握緊槍，朝最靠近江岸的哨位跑去。

哨位上，楚驍果然看到兩個士兵倒在地上，喉嚨被割開，血還冒著熱氣。楚驍蹲下摸脈搏，人已經(jīng)沒了。他抬頭，看見江面漂來一個黑影，越來越近，最后撞在堤岸石頭上。是一具尸體，穿著人族號衣，胸口插著一把短刀，刀柄纏著水草。

楚驍把尸體拖上來，認出是巡江隊的王三郎。王三郎的眼睛還睜著。楚驍伸手替他合上眼，低聲說：“兄弟，我?guī)慊貭I。”

他剛準(zhǔn)備把尸體背在背上，背后傳來了極輕的腳步聲，踩在雪上幾乎聽不見。楚驍猛地轉(zhuǎn)身，槍尖指向黑暗：“出來。”

黑暗里走出一個人，披著灰色斗篷，臉藏在兜帽里，只露出下巴上的一道舊疤。那人舉起雙手，示意她手上沒有武器，聲音沙啞：“將軍，我不是敵人。”

楚驍沒動：“你是誰？”

“一個想活命的人。”那人慢慢掀開兜帽，露出一張女人的臉，蒼白，嘴角還有血。她說：“我知道鱗族怎么攻進來，也知道怎么讓他們退。”

楚驍盯著她，槍尖沒放下：“條件？”

女人笑了，笑聲嘶啞得充滿呼哧的喘息，不像尋常女子有銀鈴般的脆響：“讓我活下去。”

遠處，江面突然亮起一道火光，不是之前的那種綠光，是紅的，真正的火。火光照亮了女人的眼睛，如此深藍的一雙眸子。

楚驍心里某個地方輕輕動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了程墨幾年前的樣子，也想起了剛才那具尸體睜著的眼睛。

他收起槍，對女人說：“跟我走。”

女人點點頭，跟在他身后，腳步有些踉蹌。楚驍沒回頭，只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營地的火光越來越近，風(fēng)又起了，吹得火苗東倒西歪。楚驍把女人帶進自己的帳篷，放下簾子，隔絕了外面的雪與血。

他點亮一盞油燈，燈光在女人臉上跳動，照出她耳后一道細碎的銀光，像是魚鱗。楚驍看見了，但沒問。他只是說：“坐吧，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

女人坐下，雙手捧著燈，火光在她掌心顫抖。她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們今晚不會攻，他們在等潮水漲到最高，然后從關(guān)后的暗河進來。”

楚驍沒說話，只是伸手把燈芯捻亮了一點。燈油噼啪一聲，像某種東西被點燃，又像某種東西被掐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