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盡，芯蘭已經(jīng)醒了。

她沒睜眼，手指先動了，摸了摸枕邊——那塊玉不在。她這才徹底清醒。

昨夜亭中的話沒忘，蕭榮塵握著她的手說“我動心了”，她也回握了。可心能動，路還得自己走。那塊“無瑕”玉，他塞進(jìn)她手里，是信物，也是破戒的證明。但她沒戴，也沒還。她知道，這東西現(xiàn)在比任何令符都管用，但用一次，就少一分純粹。

她坐起身，秋露端著水盆進(jìn)來，腳上泥點子都沒擦干凈，褲腿還濕著一截。

“回來了？”芯蘭問。

“回來了。”秋露咧嘴一笑，牙白得晃眼，“我蹲在藥房后墻根，淋了半宿雨，總算摸到了那本子。”

芯蘭沒急著問細(xì)節(jié)，先遞了塊干帕子過去：“說說。”

“貴妃的人，每月初七送‘安神散’出宮，說是給老王妃調(diào)理身子，其實藥匣夾層里塞了信。”秋露搓著袖子，“我等那老嬤嬤走后，撬了暗格，拓了兩頁。字歪得像蚯蚓爬，可‘南陽’倆字寫得賊清楚。”

芯蘭指尖一頓。

她早猜到貴妃和王妃有勾連，但沒想到對方連“南陽”都敢提。這不是普通私信，是怕事情敗露的對口密語。

“東西呢？”

“燒了。”秋露拍了拍胸口小布袋，“拓本在這兒，原樣沒動。”

芯蘭盯著她看了兩秒，忽然從袖里掏出那塊玉。

秋露愣住：“您……真要用這個？”

“不是用。”芯蘭把玉塞進(jìn)她貼身衣袋，壓在拓本上面，“是借。你不是我的手，也不是我的刀。你是秋露。你要進(jìn)宮，就得有個能讓人閉嘴的身份。”

“那我扮藥婢？”

“對。持令簽進(jìn)宮苑藥房，整理藥材，順便‘不小心’弄丟個藥冊。”

秋露眼睛亮了：“您想讓王爺自己撿到？”

“他撿到的，才叫‘偶然’。”芯蘭淡淡道，“我遞上去的，就是‘構(gòu)陷’。”

秋露咧嘴：“您這招，比打人還狠。”

“打人留疤，這招留疑。”芯蘭站起身，走到鏡前理了理發(fā)，“貴妃在宮里耳目多，可王爺?shù)穆罚桓遗扇硕⒅Ｋ叩拿恳徊剑际且?guī)矩。所以——咱們把證據(jù)，放在規(guī)矩里。”

***

辰時三刻，宮苑藥房。

秋露穿著粗布藥婢服，腰間掛了個舊藥牌，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沈家薦，試用工”。她低頭哈腰地跟在管事嬤嬤后面，手里捧著一摞藥材登記冊。

“新來的？”嬤嬤眼皮都不抬。

“是，府里薦的，干三天看看。”秋露聲音壓得低，帶著點鄉(xiāng)音。

“規(guī)矩懂嗎？”

“懂。不亂看，不亂問，不碰貴重藥材。”

“算你明白。”嬤嬤哼了聲，“那邊架子，安神散每月初七出庫，你把前六個月的冊子理一遍，對完交上來。”

秋露應(yīng)了聲，走到角落書架前，低頭翻冊子。

她動作慢，但眼神快。一邊翻，一邊記動線——每日辰時，老嬤嬤會從暗格取藥匣，交給宮門守衛(wèi)，由他們轉(zhuǎn)送王府。而那暗格的鑰匙，就掛在嬤嬤腰上，銅的，帶個缺口。

她等了半個時辰，終于見嬤嬤去后屋更衣。

秋露立刻摸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蠟?zāi)＃M(jìn)暗格鎖孔。三秒，成型。她迅速收好，又往冊子里夾了張薄紙——是她抄的密信副本，內(nèi)容刪減過，只留“玉柔行事不慎，南陽舊事恐泄”一句。

做完這些，她故意把一冊《女則》從架上碰掉，摔在地上。

“哎呀！”她趕緊撿起來，拍了拍灰，塞回原位。

那本書，是芯蘭特意挑的。舊，但干凈，頁角微卷，一看就是常翻的。最重要的是，書脊有道細(xì)裂，能夾東西不顯。

她做完一切，交了冊子，領(lǐng)了工牌，低著頭出了藥房。

雨又下了起來。

她沒撐傘，沿著宮墻根快步走，濕透的褲腳貼在腿上，冷得發(fā)麻。可她笑出了聲。

“我這回沒給您丟臉吧？”

沒人回答，但她知道，芯蘭一定在等。

***

同一時刻，靖安王府湖心小徑。

蕭榮塵晨起練劍畢，正沿著青石路往回走。親衛(wèi)落后三步，雨水順著傘沿滴在石板上，啪嗒啪嗒。

他走得穩(wěn)，目光平視，可眼角余光掃到石欄上一本濕了半邊的書。

他停下。

親衛(wèi)上前要撿，他抬手?jǐn)r住。

那書封面是《女則》，頁角卷，書脊有裂，像是被人翻過很多遍。雨水正順著裂縫往里滲。

他親自彎腰，拾起。

翻開第一頁，字跡清秀，是女子手筆，寫著“修身齊家，女子之本”。

翻到中間，一頁紙滑了出來。

他展開。

紙上只有兩行字：

“玉柔行事不慎，南陽舊事恐泄。若再失手，唯恐牽連宮中。”

字跡陌生，墨色新，紙是宮中特供的云紋箋。

他盯著那紙看了三息，忽然合上書，轉(zhuǎn)身就走。

“封鎖小徑。”他聲音不高，“查這書從哪來的，誰碰過，誰見過。”

親衛(wèi)領(lǐng)命，立刻分頭行動。

他快步回書房，將書放在案上，盯著那張紙，眼神冷得像冰。

***

半個時辰后，芯蘭在自己房里繡花。

紅絲線，繡的是蘭花，瓣尖帶露，看著清冷，實則針腳密得能扎手。

秋露推門進(jìn)來，頭發(fā)還在滴水，臉上卻神采飛揚。

“成了！王爺撿了書，當(dāng)場封路查人，現(xiàn)在整個府都傳遍了，說宮里有人往咱們這兒遞禁信。”

芯蘭沒抬頭，繼續(xù)穿針。

“他沒問是誰送的？”

“沒。但親衛(wèi)在查藥房那批人，連送藥的嬤嬤都被帶走了。”

“嗯。”芯蘭終于剪斷線頭，“你去換身干衣，別真病了。”

“我不病。”秋露一屁股坐下，“我就想問您一句——咱們下一步，是不是該讓貴妃也淋點雨？”

芯蘭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下。

“你還記得上回我讓你背的那本《宮規(guī)》嗎？”

“記得啊，‘宮婢不得私傳文書，違者杖八十’。”

“對。”芯蘭把繡繃放下，“可你發(fā)現(xiàn)沒，貴妃送信，用的是‘安神散’藥匣。藥，是能過檢的。信，是藏在藥里的。所以——她不是違了宮規(guī)，是鉆了空子。”

秋露眨眨眼：“那咱們……也鉆？”

“不。”芯蘭搖頭，“我們讓她自己跳出來。”

“怎么跳？”

“她現(xiàn)在知道信丟了，一定會急。急了，就會改路線，換人手，甚至親自寫新令。”芯蘭站起身，走到窗邊，“她越想遮，越會露。我們不動，只等。”

“等什么？”

“等她把新信，塞進(jìn)不該塞的地方。”

秋露聽得半懂不懂，可她知道，芯蘭說話時越平靜，事情就越狠。

她嘿嘿笑了：“那我繼續(xù)當(dāng)野貓？”

“不。”芯蘭回頭，看著她，“你現(xiàn)在是風(fēng)。”

“風(fēng)？”

“看不見，摸不著，可樹倒了，才知道它來過。”

秋露撓頭：“那我是不是該再去藥房轉(zhuǎn)轉(zhuǎn)？”

“去。”芯蘭從匣子里取出一張新令簽，“持這個，明天再去。就說上次冊子對錯了，要重核。”

“您想讓我再塞點什么？”

“什么都不塞。”芯蘭淡淡道，“你去，就是風(fēng)。”

***

次日清晨，藥房。

秋露拿著令簽，再次進(jìn)門。

管事嬤嬤臉色不太好看：“怎么又來？”

“對賬對出個錯，主子發(fā)話，必須重核。”秋露低頭，“我也不想來，可沒辦法。”

嬤嬤冷哼一聲，揮手讓她進(jìn)去。

秋露走到書架前，目光掃過那本《女則》——還在原位，但書脊的裂縫被漿糊粘過，明顯有人動過。

她心頭一跳，沒表現(xiàn)出來，只低頭翻冊子。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急促腳步。

一個宮婢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嬤嬤！貴妃娘娘急令，今兒的安神散改道，直接送內(nèi)務(wù)府查驗！”

嬤嬤臉色一變：“查驗？查什么？”

“說是……前日遞的藥里，發(fā)現(xiàn)了違禁香料。”

秋露低頭，嘴角微動。

她知道，風(fēng)，已經(jīng)起了。

她合上冊子，輕聲問：“那……這月的信，還送嗎？”

嬤嬤狠狠瞪她：“閉嘴！干活！”

秋露低頭，繼續(xù)翻冊子，手卻悄悄摸了摸胸口——那塊玉，還在。

她沒再做什么，只是安靜地核完賬，交了差，低著頭走了出去。

雨停了。

她抬頭看了眼天，咧嘴一笑。

回府路上，她看見親衛(wèi)騎馬疾馳，直奔書房。

她知道，那本《女則》又在蕭榮塵手里了。

而這一次，里面可能什么都沒夾，可王爺，已經(jīng)不會再當(dāng)它是本《女則》了。

她摸了摸胸口的玉，低聲說：“芯蘭，您這風(fēng)，刮得真狠。”

她沒再往前走，而是蹲在回廊角落，抖了抖濕透的袖子。

遠(yuǎn)處，書房門被猛地推開，蕭榮塵大步走出，手里攥著一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