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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兩面三刀的承諾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炮火讓持續(xù)了一千三百年的哈里發(fā)政治制度走向消亡,這讓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充滿希望。從這個角度來說,1913年來到這個世界的我父親生正逢時。在他童年的一張照片上,他不論穿著還是舉止,都儼然是個小小的貴族。不過,那時的他還太年幼,全然不知自己會在阿拉伯運動中奉獻一生,而這場運動會被扼殺在搖籃中。

1914年,戰(zhàn)爭爆發(fā),戰(zhàn)前相對寬松的氛圍已成往事。土耳其人錯誤地站在了同盟國的一邊,賈邁勒帕夏(Jamal Pasha)——他有個不太含蓄的綽號叫“屠夫”——把巴勒斯坦當成自己的地盤,容不得任何異見。隨著戰(zhàn)爭推進,阿拉伯人逐漸抵觸君士坦丁堡的統(tǒng)治者,這個睚眥必報的土耳其人肆無忌憚地將很多人判處死刑,就像后來的警察開停車罰單一樣隨意。當時水資源匱乏,食物也是,緊接著又是蝗災。到了1916年,大多數阿拉伯人都在暗暗希望協(xié)約國取勝,泛阿拉伯主義的知識分子把希望寄托在英國人和法國人身上。

英國人充分察覺到了這種情緒,并盡可能地加以利用。英國聯(lián)絡官T. E. 勞倫斯(T. E. Lawrence,被稱為“阿拉伯的勞倫斯”)和阿拉伯族長,強大的哈希姆王朝(Hashemite dynasty)的成員費薩爾·本·侯賽因(Faisal bin Hussein)并肩戰(zhàn)斗,志在擊垮土耳其軍隊。勞倫斯代表英國政府,向費薩爾真誠許諾,大英帝國支持他;只要戰(zhàn)爭結束,土耳其人戰(zhàn)敗,協(xié)約國就會幫助他,讓奧斯曼帝國的阿拉伯各省統(tǒng)一為一個王國,由他擔任國王。

建立一個屬于阿拉伯人的自由巴勒斯坦的承諾,首先來自天空。英國飛機撒下傳單,上面寫著:加入我們!讓全體阿拉伯人從土耳其統(tǒng)治下解放,這樣才能讓阿拉伯王國重回祖輩那時的模樣。[1]

英國人一邊向阿拉伯人許下承諾,另一邊卻和法國人定下了完全相反的計劃。英法兩國簽訂了《賽克斯——皮科協(xié)定》(Sykes-Picot Pact),瓜分戰(zhàn)爭果實。與此同時,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勛爵(Lord Balfour)在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領導人哈依姆·魏茨曼(Chaim Weizmann)的鼓動下,致信羅思柴爾德勛爵(Lord Rothschild,其家族全力支持猶太人建國),承諾自己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人的國家”,并稱英國政府也支持這項事業(yè),附帶條件是“不損害現有非猶太人社區(qū)的公民權利和宗教權利”。從方方面面來看,這就是一個詭異的承諾,尤其是當初英國飛機撒下的傳單上所描繪的那個未來的“阿拉伯王國”,此時竟然降格成了“非猶太人社區(qū)”。此外,當時的巴勒斯坦其實還在土耳其人的控制之下。更進一步說,許下這一“慷慨”承諾的貝爾福曾于1905年大力限制移民,阻止東歐的猶太人進入英國。

1917年,埃德蒙·艾倫比將軍(General Edmund Allenby)率領他的埃及遠征軍從東邊逼近,賈邁勒帕夏向英國投降。如同布萊希特劇作中的情景一般,土耳其人把投降書交給耶路撒冷總督,半夜從城門溜了出去,而總督把一張白床單撕下一半,綁在一把掃帚上,就這樣沿著雅法路(Jaffa Road)兜兜轉轉,直到他遇到了第一個英國士兵。

1917年,來自西歐的軍隊進入耶路撒冷——自從薩拉丁把法蘭克人趕跑,這還是頭一遭。艾倫比將軍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在雅法門(Jaffa Gate)內,自然沒有忘記提醒他的軍隊這一歷史事實。即便如此,挨挨擠擠的阿拉伯人照樣向他歡呼。對于泛阿拉伯主義者,這是期待已久的時刻——土耳其人被趕出去了,終于可以實現自己的理想了。

當時聚集在雅法門的阿拉伯人怎么也不會想到,艾倫比率軍進城會是耶路撒冷從阿拉伯人手中被強行奪去的開端。《賽克斯——皮科協(xié)定》和《貝爾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被公布后,勞倫斯深感英國背信棄義,便把所有獎章都還給了英國政府。這些秘密協(xié)定最直接影響到的人,是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貝爾福勛爵曾在倫敦非常坦率地向政界同僚透露過阿拉伯人能從協(xié)定中得到什么,他指出:

在巴勒斯坦,我們甚至沒有打算走個形式,詢問該地現有居民的意愿……猶太復國主義,不管是對是錯,是好是壞,都植根于悠久的傳統(tǒng)、當下的需求和未來的希望,比起目前住在那片古老土地上的七十萬阿拉伯人的愿望與成見,有著深遠得多的意義。[2]

他對阿拉伯人可不是這么說的。官方的說法是,阿拉伯人的權利會被保護,這得到了猶太復國主義者的充分響應。只要一有機會,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領導人哈依姆·魏茨曼就會手捂胸口,宣稱猶太復國主義者會保證阿拉伯人的權利與財產不受侵犯。

起初,一切看起來似乎是阿拉伯人擔憂過度了。戰(zhàn)后,費薩爾·本·侯賽因成為伊拉克國王,他的兄弟阿卜杜拉(Abdullah)成為外約旦國王[*]。巴勒斯坦雖然不在阿拉伯人的手里,但也沒有成為猶太人的國家。英國人則給耶路撒冷帶來了不少新氣象:希律王(King Herod)在一千九百年前開始為這座城市打造的供水系統(tǒng),終于由他們完成了;蝗災也得以解決,因為他們從佛蘭德(Flanders)帶來了大量藥劑。英國人最重要的成就是引入了高效的行政體系,隨之而來的是本地居民前所未聞的概念——法律、秩序與公正。

比起“敵人的占領”,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管理”,因為沒人希望土耳其人卷土重來。不得民心、比奴隸制強不了多少的強制征兵不復存在,讓人們貧困交加的荒謬稅收政策一去不返,無處不在而又無從避開的所謂“小費”(也就是賄賂)也成為往事。

英國托管之下的經濟新氣象,對專業(yè)人士、商人和政府公務人員十分有利。阿拉伯的中產階層在卡塔蒙(Qatamon)、塔爾比赫(Talbieh)和巴卡(Baq?a)安居樂業(yè),與此同時,雅法路逐漸發(fā)展成了繁華的商業(yè)地帶,街道兩旁滿是銀行和商店,大部分是阿拉伯基督徒開的。

到了1921年,人們情緒普遍樂觀向上,后來任阿拉伯最高委員會(Arab Higher Committee)主席的穆薩·卡齊姆·侯賽尼(Musaa Kazim al-Husseini)甚至號召巴勒斯坦人民“寄希望于大不列顛政府,這個政府眾所周知地公平公正,關心人民福祉,保護人民權利,支持人民合法需求”。[3]

我父親的教育經歷很好地反映了當時耶路撒冷貴族子弟所處的氛圍。盡管對《貝爾福宣言》普遍強烈反對,耶路撒冷的精英階層還是完全融入了英國人構建的社會秩序,仿佛他們生來如此,男人們都是紳士社會的一分子;私下里,比起從俄國不斷涌入的猶太暴發(fā)戶,英國官員更喜歡他們。

童年時代的父親身處于不同世界交融的奇妙大雜燴。在整個社會金字塔上,位于塔尖的是英國總督,騎著白色高頭大馬。他的行政大樓坐落在惡意之山(Hill of Evil Counsel)山頂,在《新約》的時代,那里是猶太大祭司的家。(阿拉伯語中,這座山叫“al-Mukabber”,奧馬爾第一次站在山頂上俯瞰耶路撒冷時,感動得流下眼淚,當即讓宣禮吏召集禱告。)塔尖下面的一層是衣著華麗的各個宗教團體代表,主要有哈吉·阿明·侯賽尼(Haj Amin Husseini),他是耶路撒冷的大穆夫提(grand mufti)[?],城中最重要的穆斯林領導人,還有基督教大主教和主教。再下面就是我們這樣的家庭,享受著或真實或想象的祖蔭,孩子們穿著熨燙平整的西裝和褲線筆挺的西褲,經常會在胳膊下面夾著一本阿拉伯現代詩或《魯濱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伊斯蘭勇士和法蘭克人就相當于他們心目中的牛仔和印第安人。貴族下面是城市新興階層,主要有政府公務人員、教師和商人。最下面一層是廣大鄉(xiāng)村里辛勤勞作的農民,他們驕傲地穿著自己色彩鮮艷的傳統(tǒng)服裝。為了讓整個社會結構更完整一點,還要加上身著飄逸沙漠長袍的貝都因人(Bedouin),他們牽著駱駝穿街走巷——當時,街上已經開始出現一些私家車了。(堂哥扎基告訴我,我的祖父引進了巴勒斯坦的第一輛別克。)

父親的成長經歷就像是維多利亞時代小說中的情節(jié)。首先,他的母親生下他就去世了,他是她唯一的孩子;他的父親再婚后,很快就把他托付給了一位寡居的姑媽。這位姑媽的已故丈夫是一位優(yōu)秀的阿拉伯詩人,身后留下了大量詩歌,姑媽沉浸于對亡夫的思念,牢牢記住這些詩歌,只要一有機會就向我父親朗誦。正是因為她,阿拉伯詩歌成了父親的靈感和驕傲的源泉,盡管他當時在完全英式的學校里讀書,忙于學習拉丁文學和英國文學。

穆斯林上層資產階層的孩子都去讀基督教學校,這體現了耶路撒冷一直以來的宗教寬容。父親畢業(yè)于阿拉伯學院,后來又在那里任教。這是當時阿拉伯世界里最好的學校之一,英國托管時期的校長是艾哈邁德·薩邁赫·哈立迪(Ahmad Sameh al-Khalidi)。我父親極為尊敬的一位詩人,哈利勒·薩卡基尼(Khalil al-Sakakini),是該校的杰出教授。父親在那里接受了標準的歐洲教育,他打得一手好網球,可以把那些出身于網球發(fā)源地的英國官員打得落花流水,還會彈鋼琴。耶路撒冷的包容還體現在父親最喜歡的節(jié)日——在杰里科(Jericho)南部內比牧撒(Nebi Musa,指受到神諭的先知與立法者摩西)圣殿的一年一度的朝圣。這個儀式在復活節(jié)期間舉行,可以一直追溯到薩拉丁的時代。父親總喜歡開玩笑說,圣殿里最讓人深受教誨的不過是一個浪跡天涯的貝都因人的殘破尸骸。孩提時代的父親喜歡這個節(jié)日,因為舉行儀式時,大家會載歌載舞,孩子們會被各種各樣的戲法逗笑,大人們則會賽馬取樂。

父親和他在阿拉伯學院的同學還形成了阿拉伯民族主義思想,而且比他們父母一代要深入得多。

隨著土耳其伊斯蘭政權的垮臺,泛阿拉伯主義迅速成為年輕一代心中仿佛與生俱來的信念,本來他們就從未對土耳其人產生認同感,并且一直懷著對“阿拉伯精神”(Arab spirit)的崇高希冀。如今,“阿拉伯精神”已經從土耳其的桎梏中解脫出來,他們希望這種精神能夠重振阿拉伯文明的榮光。無論如何,對于一群被班級、教育和語言聯(lián)系在一起的信仰基督教或伊斯蘭教的學生來說,宗教逐漸成為比較私人的事務。年輕詩人與知識分子們施展創(chuàng)作天分的領域是語言文學,并非宗教。也是由于這個原因,我父親和他的朋友們更喜歡在貝魯特和亞歷山大(Alexandria)結交志同道合的伙伴,并不愿意堅守那老掉牙的體制,比如世襲特權、階層地位、家族之名,以及耶路撒冷的各種標志象征。

那個時代的主流精神,無疑是充滿希望的變革。然而,早在我父親的青少年時代,就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此事預示了會一直糾纏他到生命盡頭的災難。16歲時,他見證了三千年來一直寄托于西墻(Western Wall,我們稱之為“飛馬墻”[al-Buraq],以穆罕默德夜行時的坐騎命名)的猶太精神演變?yōu)槌錆M民族主義的口號,繼而引起穆斯林的嚴重反沖和抵制。我父親從小就認為伊斯蘭教天性仁慈,然而一夜之間,這個宗教就變成了打擊反對者的致命棍棒。更糟糕的是,鄉(xiāng)村教士們放任窮兇極惡的暴徒去襲擊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少,相當于在攻擊父親那閃閃發(fā)光的泛阿拉伯主義愿景,他本來展望著一個自由、包容和開放的社會。

那些神圣之所,能召喚我們心中難以言喻的生命奧妙之感,竟然也能夠釀成怒火熊熊的爭執(zhí),這著實讓人震驚。也許只有精神治療師或心理醫(yī)生才能解釋清楚。我就不費這個功夫了。

1929年,反猶動亂四起。那之前,數百名澤耶夫·亞博京斯基(Zev Jabotinsky,有些猶太人喜歡叫他的綽號,稱他為“首領”[Duce])的年輕支持者往飛馬墻行進,一路叫囂著“西墻屬于我們”。亞博京斯基的追隨者們一邊揮舞旗幟,一邊唱著猶太復國主義者們的“國歌”《希望》(“Hatikva”)。

我們還未喪失希望,

持續(xù)兩千年的希望,

成為我們土地上自由的民族,

錫安與耶路撒冷的土地。

當時居住在耶路撒冷的一名英國記者如此描述當天的場景:“剛剛經過的那些年輕英雄有大量警力保護;他們前面和后面都有騎警開道和護航,步警則與他們并肩行進。這可真是引起三角爭端的好由頭。整件事情是多么充分地展現了他們的愚蠢啊!”[4]

流言在穆斯林之間傳播開來,說猶太人想要奪取圣殿山——所羅門圣殿曾經的所在地。在穆夫提的煽動下,一群暴徒失控了。第二天,穆斯林們狂叫著“伊斯蘭!”突襲了西墻,撕毀了猶太人的祈禱書。接著,一個足球場里爆發(fā)了爭吵,一名猶太男孩隨即被捅死。

在希伯倫(Hebron),六十四名猶太人慘遭屠殺,所有人都來自一個古老的宗教社區(qū),一直以來都睦鄰友好,與那些俄國猶太復國主義者的世俗民族主義毫無關系。但暴徒胸中燃燒著民族主義怒火,瘋狂得過于簡單,再也不去區(qū)分猶太平民與猶太復國主義者。那是個非黑即白的命題:你死我活。這是極其可怕的先例。

這場動亂始于西墻,所以被稱之為“飛馬墻動亂”,英國人作出的反應就是向巴勒斯坦派駐無處不在的重兵。他們還做了一件未來會重復無數遍的事:派些毫無頭緒的“專家”來尋找解決方案。

《貝爾福宣言》和英方對動亂過于簡單粗暴的處理都引起了大家的反英情緒。但這并未阻止我那心中同時懷著反抗與驕傲情緒的祖父把父親送到劍橋大學學習法律。

1936年,父親取得學位,回到巴勒斯坦。不久,他就遇到了我母親。兩人相遇在女方父親位于瓦第胡因(Wadi Hnein,現在是隸屬以色列的城市耐斯茲敖那[Nes Ziona])的住宅中。母親的父親家境殷實,田地甚多,還是個政治活動家,經常邀請政治領袖和文學界的人物到家中做客。瓦第胡因的那個住宅位于一直綿延到加沙的大片橘林之中。宮殿一般的家中配備了游泳池,客房和仆人也數量足夠,足以招待來訪的貴賓,甚至有王子、國王或元首來訪。阿卜杜拉一世就是這里的常客。我父親前去做客,表面上是為了結交那些赫赫有名的政界人物,其實是想一睹親戚口中那位美麗少女的芳容。

我聽說,父親母親是一見鐘情,很不符合穆斯林一貫的行事傳統(tǒng)。不過,根據各家族之間的社會關聯(lián)甚至是血緣關系(我的外祖母也姓努賽貝),說這樁姻緣是父母之命也并不出奇。這兩個出身富貴之家的孩子,似乎命中注定要度過安逸而幸福的一生。世界在他們眼前鋪展開來,如同敞開的花園。

與母親相見之后,父親便回到耶路撒冷開創(chuàng)自己的法務事業(yè)。他應該是在英國吸納了一些維多利亞時代的價值觀,下決心要先立業(yè)后成家。他的血統(tǒng)、教育經歷,再加上那一身白色假發(fā)與黑色長袍的專業(yè)出庭律師行頭,保證了他事業(yè)的迅速騰飛、蒸蒸日上。他確信自己很快會和我母親成婚。

然而,禍事臨頭,成為他人生路上的障礙。父親很快發(fā)現,他在用自己崇尚的英國法典,為那些想盡一切辦法要將英國人從圣地驅趕出去的人辯護。叛亂爆發(fā)前的幾個月中,父親有時候在法庭辯護,辯護對象被逮捕的原因,是違反了英國人為鎮(zhèn)壓新一輪起義而制定的十分嚴苛的安全法律;其他時候,他就在阿拉伯學院教學。他的教授同事,基督徒哈利勒·薩卡基尼,是阿拉伯覺醒(Arab Awakening)[?]思潮中最優(yōu)秀的代表人物。他學養(yǎng)深厚,對自己的阿拉伯文化傳承感到無比驕傲。他住在美麗的塔爾比赫區(qū),還把住家變成詩人與知識分子的文學沙龍。一群自稱“流浪者”(Vagabonds,hizb al-sa?aleek)的文人,也會在他那里相聚。薩卡基尼的泛阿拉伯主義思想以優(yōu)美的文字呈現在他的詩篇當中。(父親對他的作品無比崇敬,我小時候經常聽他引用,有首詩特別值得一提,贊美的是憑一己之力堅決反抗全世界。)

業(yè)余時間,父親喜歡打網球,多年來得的獎杯也能擺滿好幾個架子了。他還會騎在馬背上長途馳騁,“馬伴”是托馬斯·霍奇金斯(Thomas Hodgkins),駐耶路撒冷的英國軍官,秘密的馬克思主義者,同情阿拉伯人的處境。有時候,他們會花數日時間一同穿越沙漠。

不過到后來,這變成了非常危險的行為。1935年,多年來暗流涌動、愈演愈烈的政治緊張局面終于爆發(fā)成了公開沖突。沖突的催化劑是猶太人在法西斯肆虐的歐洲遭到迫害,大量逃命,移民來此。和1929年穆夫提挑起爭端不同,這次作梗發(fā)難的是個穆斯林鄉(xiāng)村教士,伊澤丁·卡桑族長(Sheikh Izzeddin Qassam)。在外業(yè)權人(absentee landowners)[§]將土地賣給猶太復國主義組織,很多農民因此失去了生計,便成了卡桑的追隨者。

卡桑族長(哈馬斯粗制濫造的手工火箭“卡桑”令人回想起他)發(fā)起了游擊活動;他所遵循的傳統(tǒng)來自一個伊斯蘭教派伊斯瑪儀(Ismaili)的山間突擊隊,數世紀以前,他們從敘利亞山區(qū)出來,去恐嚇法蘭克人。卡桑和隨從們在洞穴里藏身,只在晚上冒險出沒,攻擊英國人和猶太人。但和之后很多巴勒斯坦領導人一樣悲哀的是,卡桑的戰(zhàn)略遠見水平完全不及他民族主義思想的狂熱程度。在一次“偉大壯舉”中,他想圍攻海法(Haifa)[?]的英國海軍,但四十個隨從配備的竟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的“古董”步槍。他戰(zhàn)死后,隨從們也自然被絞死了。“殉道”往往滿足的是基礎本能,卻成為與巴勒斯坦有關的沖突中的主要因素。

卡桑族長的這場起義,就像直接照搬《三個臭皮匠》(Three Stooges[**]里的情節(jié),但由于多種原因,英國人甚至是大穆夫提都沒能明白這個看似簡單的鄉(xiāng)村教士釋放了怎樣的武裝力量。那些生來便習慣于統(tǒng)治別人的英國軍官,自然而然地瞧不起卡桑,覺得他不過就是個不切實際的瘋子。而穆夫提則覺得卡桑號召武裝起義給他添了難堪,因為當時穆夫提正努力爭取讓英國人封他為巴勒斯坦領袖。

其實,大穆夫提真正懼怕的是出現競爭對手。巴勒斯坦鄉(xiāng)村地區(qū)的農民們編織的粗糙包頭巾,大有取代城市領導人那帶絲質流蘇的紅色塔布什帽(類似于土耳其氈帽)之勢。這是個非常經典的沖突案例,頭腦簡單的人狂熱地投入一項事業(yè)中,而精于世故、打著自己小算盤的政客卻熱衷于模棱兩可的外交辭令。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說明兩條路都是走不通的。

第二年,貴族們也試著發(fā)起了一次起義。1936年這場起義名為“大叛亂”(The Great Rebellion),開端不過是在雅法的一場無關痛癢的斗毆,接著迅速升級成劫掠。阿拉伯人攔下車輛,搶劫了一些歐洲人,殺了兩個猶太人。敵對雙方持續(xù)冤冤相報,暴力沖突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沖突之所以沒有失去控制——至少一開始沒有——是因為這個國家的阿拉伯精英掌控了局勢;他們以被歐洲教育熏陶出來的紳士派頭,文明地進行抗議活動。阿拉伯最高委員會是耶路撒冷大穆夫提領導的組織,有六名成員,都是來自全國的政治和民眾領袖。民族主義俱樂部和團體印發(fā)報紙,在公共場合豎立旗幟橫幅,呼吁停止猶太移民行為,并支持建立一個通過自由選舉形成的代表大會;大會將實行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遵循伊拉克和外約旦的方針路線,與英國人達成一致,但不再服從旨在蓄意破壞泛阿拉伯目標的政策。宣稱自己代表西方價值觀的猶太復國主義者,自然是要拒絕自由選舉的,因為他們一定會被擊敗,且差距懸殊。如果說《貝爾福宣言》真實存在過,那也是一份反民主文件;而猶太復國主義者對人們削弱文件效力的舉動進行了窮兇極惡的反擊,效果顯著。

政治局勢方面,一個又一個王室代表團先后在巴勒斯坦上下奔走,每一個都嚴肅地表示他們是好意,而且是這方面的專家。阿拉伯人的國民訴求與《貝爾福宣言》——英國人是不打算放棄這個宣言的——之間的矛盾是無法調和的,而這些代表團完全不去思考這個問題。殘酷冰冷的人口統(tǒng)計事實讓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分裂成勢不兩立的陣營。

為了向英國人表明他們是認真的,阿拉伯領導人組織了多次罷工和示威游行。(他們的戰(zhàn)略不甚周詳,最鮮明的例子就是關閉了雅法港,結果反而鼓勵了猶太人,他們建立了自己的港口。)

1937年,英國人作出回應,提出一個“三方理事會”計劃,說得準確一點,這更像是個權力分享方案,希望猶太人、穆斯林和基督徒能在這個國家平等共治。阿拉伯人不假思索地拒絕了這個計劃。事態(tài)陷入僵局,英國人又組建了更多的委員會,炮制了更多的文件和計劃。他們唯一不會采取的行動,就是放棄《貝爾福宣言》。

這本來是場大體和平的運動,結果迅速惡化成一場長達三年的游擊戰(zhàn)爭。禍端始于巴勒斯坦北部,當地一些阿拉伯人攻擊并殺死了L.Y. 安德魯斯(L. Y. Andrews),加利利(Galilee)地區(qū)的代理委員。那是個星期天,他剛做完禮拜就遇害了。英方反應過度,認為發(fā)生這樣的謀殺事件,阿拉伯最高委員會應該受到道德譴責,而且對該委員會實施了禁令。委員會的主要成員,財產被罰沒充公,并被驅逐。穆夫提男扮女裝,逃出了耶路撒冷。

我母親的父親便是被驅逐的貴族之一。一天,英兵突然出現在他的別墅門口,逮捕了他。按照新的安全法律,英國托管政府沒收了他所有的土地和家宅,在沒有審判的情況下,就把他發(fā)配去了塞舌爾(Seychelles)。我的外祖母以及包括母親在內的所有孩子,都擠進拉姆勒(Ramle)的一棟小房子里,那里其實是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祖先的墓地。這位祖先是蘇非派的穆斯林神秘主義者,曾在15世紀時居住在那里。(蘇非主義是倡導神秘主義的伊斯蘭教派思想;蘇非派執(zhí)著地相信,愛能將人與神聯(lián)系在一起。)在她的童年時代,我母親曾經興高采烈地在這里圍觀過一年一度的宗教節(jié)日,一些蘇非派的高級教徒聚集在這棟房子里,之后一起游行到城里的街巷中。現在,這里成了她的家。

我父親顯然是站在反叛者這邊的,雖然他認為當時耶路撒冷的大穆夫提(這位穆夫提當時是希特勒的狂熱崇拜者)是個非常糟糕的領導人。父親對猶太復國主義頗有微詞,但從未將其與猶太人或猶太教混為一談,他對后兩者都高度尊重,即便在1948年,他被以色列自由戰(zhàn)士組織(Fighters for the Freedom of Israel,一個地下猶太派系)射中,失去了一條腿。他所構想的泛阿拉伯主義,旨在建立一個兼容并包、充滿活力的社會,其中不僅有穆斯林和基督徒,還有猶太人。那時候他所信仰的泛阿拉伯主義,還沒有演變成后來的沙文主義和排他主義。

父親最終選擇支持反叛者,因為他得出結論,那些乘船來到巴勒斯坦的東歐猶太復國主義者,是沒興趣融入阿拉伯文化與社會的。他發(fā)現蘇聯(lián)人中有很多對這個國家一無所知的空想家,他們也絕對無意去尊重居住在這里的阿拉伯人的文化或權益。最重要的是,他發(fā)現有很多決心堅定的男男女女,帶著科學、工業(yè)和政治上的抱負,要建立一個猶太國家。最讓他恐懼的態(tài)度可以用哈依姆·魏茨曼的話來概括:“巴勒斯坦的猶太化程度,應該如英國的英國化,美國的美國化。”[5]這些都是公開的言論。私下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領導人則更是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計劃。1936年,領導人之一的戴維·本—古里安(David Ben-Gurion)[??]在給兒子的信中毫不遮掩地寫道:“我們將驅逐阿拉伯人,取而代之。”[6]很難想到還有什么比這種思想更與泛阿拉伯主義背道而馳。

英國人逮捕了我外祖父和他的同僚,這是個彌天大錯。被逮捕的都是政治領袖,并非恐怖分子,其中大多數恐怕一輩子都沒開過槍。所以,到這一步,我外祖父和同僚們代表的世俗領袖團體不復存在,英國人為游擊戰(zhàn)爭創(chuàng)造了條件,熱情參戰(zhàn)的很多人都是卡桑族長的追隨者,是一群好戰(zhàn)分子。

一直等到英國人派駐了兩萬軍隊,阿拉伯領導人才終于同意取消雅法港的禁閉。但這個國家再也不會和以前一樣了。1936年的事件以后,只有盲人才會看不見大家口中的“阿拉伯問題”(Arab problem)將會長期懸而不決;從根源上來講,這是民族問題,而非經濟問題。英國托管政府收到一份備忘錄,上面有數百名阿拉伯高官和法官的簽名,里面提到“令人厭惡的”政府政策,并威脅英國,說他們將遭到“萬能真神暴怒”的懲罰。[7]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迫在眉睫,英國人絕不能再容忍任何異議。之前的那場世界大戰(zhàn)中,是他們鼓勵阿拉伯人進行游擊戰(zhàn),反對土耳其領主;現在,他們卻不會允許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英國軍隊采取了更甚以往的殘酷鎮(zhèn)壓戰(zhàn)略,主要目標是巴勒斯坦鄉(xiāng)村地區(qū)和容易屈服的農民。直到今天,巴勒斯坦的鄉(xiāng)村中還流傳著種種故事,描述當年英軍何其殘暴無情。

來自英國、澳大利亞、愛爾蘭、希臘、非洲和印度的士兵遍布巴勒斯坦各地,起兵抵抗毫無意義,起義活動也偃旗息鼓。諷刺的是,英國人剛剛在這里建立法學院時,我父親得到了一份兼職教師的工作。他最優(yōu)秀的學生當中,很多是德國猶太難民;而正是他們在這個國家的出現,成為起義的最初動因。父親的得意門生之一現在是我的律師,已經退休的他手中只剩下一件案子,就是反擊以色列政府企圖關閉圣城大學的各種行為。而我是圣城大學的現任校長。


[*]后文中稱為“阿卜杜拉一世”。——編注

[?]穆夫提是伊斯蘭教教法說明官,大穆夫提是地區(qū)穆夫提的首腦。——編注

[?]阿拉伯覺醒,即文中時代大背景下阿拉伯人所進行的民族反抗運動。

[§]指不在自己土地上居住或進行其他任何形式活動的土地所有者。

[?]海法,以色列港市。

[**]《三個臭皮匠》是美國著名的默片喜劇,后來被改編成電影,劇中的三兄弟是三個滑稽的活寶。

[??]以色列著名政治家,以色列首任總理,也是任職最長的一位總理;現代以色列公認的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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