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增訂版)
- 雷聞
- 4712字
- 2025-08-19 16:21:59
增訂版前言
時光如梭,不經意間,這本書居然已是15年前的舊作了。書絕版已久,這些年間,不斷有師友和學生向我打聽修訂的計劃,也先后有不下七八家出版社跟我表達過想出修訂版的意愿,其中包括幾位很要好的出版界朋友。只是,因為早在2015年就已答應孫曉林老師,要在三聯出修訂版,所以只能婉拒了他們的好意。不過,這些年由于諸事纏身,除了照顧幼子需要耗費不少心力,也總有一些緊迫的任務無法拒絕,于是本書的修訂工作就變得遙遙無期,這也使我一直覺得愧對孫老師。直到今年春節過后,孫老師打來電話,說“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新一屆學術委員會已將本書修訂版列入30周年紀念的書目,退無可退的情況下,我決意放下手頭的其他工作,全力進行本書的修訂,最終在兩個月之內基本完工??磥恚煨詰猩⒌娜擞袝r候真得這么逼一下。
自2009年5月初版以來,本書就頗得學界關注,在三年時間里,先后有七篇書評問世(1),其中幾篇甚至在萬字以上,堪稱書評論文。作者之中,除了吳麗娛老師屬于前輩名宿,其余大多是中古禮制與宗教研究一線的中生代新銳學者,他們從各自的學術脈絡與關懷出發,對本書做了平實而精彩的點評,在充分肯定其學術價值的同時,也對存在問題做了針對性的討論,進而引申出許多值得進一步思考的話題,讀后深感知音可覓,吾道不孤。這次修訂,盡可能吸收了這些書評提出的合理意見,當然總有些問題限于材料或個人學識而無法處理,畢竟,真正的缺點都是深入骨髓、無可救藥的。但無論如何,我要對這七位書評作者致以最衷心的感謝,他們可能比我更懂得這本書。除了這些正式的書評,我也從其他不同途徑聽到或看到一些對本書的評論,有批評的,但更多還是鼓勵,記得妹尾達彥先生就曾在一篇文章里稱本書是“唐朝王權禮儀史上的劃時代性成果”(2),這自然使人在惶恐之余,感到一絲欣喜,畢竟妹尾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輩,在禮儀空間、都城與地方等方面,他都曾給我許多啟發。
本書也曾先后獲得過幾個獎項,如第四屆“郭沫若中國歷史學獎”提名獎(2012年11月)、第六屆“胡繩青年學術獎”(2012年11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八屆優秀科研成果專著類一等獎(2012年12月),以及第八屆中國社會科學院優秀科研成果獎三等獎(2014年1月)等。此外,本書的部分章節曾經被譯成外文發表:2014年,大谷大學的淺見直一郎教授就將第二章第一節關于皇帝圖像與祭祀的部分譯成日文發表(3)。2022年,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攻讀博士的趙鹿影女史將第二章第二節關于五岳祭祀與道教的內容譯成英文,發表在澳門大學賈晉華教授為Religions雜志組織的“中國傳統國家岳鎮海瀆祭祀體系”專號上(4)。翻譯過程中與譯者的往復琢磨,實際上也深化了我對一些細節的認識。在此,要特別感謝淺見教授、賈晉華教授及鹿影的厚意與辛勞。
下面對本書的增訂情況略作說明:
首先,是結構的調整。本書初版的第二章篇幅最長,卻只分了兩節,這次將其拆分為四節,使眉目更加清晰。全書的圖版和表格,在初版時是各章獨立編號,這次則改為統一編排。
其次,是內容的增補。除了增加一些圖版,又新增《唐代潛山的信仰世界》一文作為附錄。因為潛山九天司命真君廟的置立,可視作此前司馬承禎奏置五岳真君祠的余響,而祠中左(慈)真人堂的建立,則提供了一個中晚唐佛、道教與地方祠祀合流的生動個案。此外還有一些小幅增補,舉其要者,如第二章用新見《田僓墓志》補齊了中岳真君祠的相關材料,又補充了北周道教類書《無上秘要》關于“九億萬騎”神兵的記載,這比初版所引杜光庭的作品更接近文中討論的隋代史事。第三章增補了新刊開元二十一年《唐故太子少詹事張之輔墓志》中關于生祠的材料,又據《續高僧傳》補充了隋代杭州高僧真觀與皋亭山神的故事,這也是佛寺與地方祠祀共生關系的佳例。第四章據孟獻忠的《金剛波若經集驗記》,補充了武周時期來自梓州慧義寺的清虛和尚在長安祈雨的記錄,又據近刊《不空全集》,對密教祈雨的經典與儀式略作補充,這些都是初版遺漏的珍貴材料。
再次,是錯誤的更正。主要有三處:其一,是第二章第一節關于河東浮山縣龍角山《慶唐觀李寰謁真廟題記》的時間,初版誤作德宗建中三年(782),后來我在對慶唐觀進行系統考察時才發現,這則題記的時間應是穆宗長慶三年(823),因此,這部分的敘述就根據我的最新研究做了修改。其二,第四章第一節引《文苑英華》所載八篇玉晨觀嘆道文,除第一篇作者系白居易之外,隨后三篇應為封敖所撰,但因《文苑英華》漏標作者之名,使我在初版中誤以為均系白居易之作,今據《全唐文》正之。其三,初版在第四章第一節引用了《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開成三年“相公”李德裕帖七寺僧人祈晴的記載,實際上當時李德裕還在淮南節度使任上,故此事發生的地點不在長安,現將此條移至下節。
最后,是技術性的提升。這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在本書初版之后的十多年間,許多重要古籍有了新的點校本,這次擇其要者進行了版本更替,如中華書局的二十四史修訂版、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十三經注疏叢書”等。更重要的,則是《續高僧傳》《集古今佛道論衡》《真靈位業圖》《真誥》《杜光庭記傳十種輯校》《廣成集》等一大批重要的中古佛、道教文獻相繼整理出版,顯示了這個領域基礎性工作的進步。本次修訂,將這些文獻都替換為新版。二是在這些年里,本書初版參考的一些重要外文論著陸續被譯成中文,如金子修一先生的兩部著作,以及麥大維、杜德橋、巴瑞特、司徒安等西方漢學家的著作,對此,我在增訂版中盡可能做了提示。
記得當初撰寫博士論文時,選擇以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為主題,部分原因是受到李零先生對秦漢時期中國傳統信仰與禮制研究的影響,就想接著往下考察,在佛、道盛行的隋唐時期,禮制與宗教有何關系?同時我一直在思考兩個問題:一是對聚訟紛紜的儒家的宗教性問題,是否可以通過具體研究找到不同的切入點?二是國家是如何面對來源各異的地方祠祀的?后者源于我對當時民間信仰研究中那種單純追根溯源式的文獻學路徑的不滿,就想著是否可以嘗試從國家權力與地方文化的博弈來進行思考。從結構上說,正文前三章分別對應著上述三個問題,最后一章則以祈雨為線索進行總體考察。在每一章,我都嘗試用一些典型個案來切入,這有好處,也有缺點,好處是能在一些關鍵的點上討論得比較深入,但缺點則是從個案上升到整體時,結果并不總是令人滿意。此外,本書的寫作,也建立在我對當時學界狀況反思的基礎上,特別是唐代禮制史與宗教史研究雖然都取得不少重要成果,但卻是各自精彩,兩個領域壁壘森嚴,而我則試圖通過自己的研究,將二者貫通起來。記得在世紀之交張廣達先生曾指出:“現在研究佛教、道教的專著較多,但將這種研究納入唐代社會的較少,佛、道信仰只是宗教史的組成部分,而不是唐史的組成部分。學術發展有它的路數,今后將會有人填補這些社會史的空白,扭轉宗教史研究與社會史和思想史研究脫節的現象。”(5)可以說,張先生當年的預言,如今已得以部分實現。至于我本人,雖然會習慣性地把新見材料或想法隨手寫在自留本的頁邊以便后續修訂,但學術興趣已更多轉向了隋唐道教石刻的研究,這從增訂版參考文獻中所列我的新成果不難看出。
回首來時路,我真心感激吳宗國先生當年對我博士論文選題的寬容,畢竟同門師兄弟們做的大都是制度史方面的論文,只有我執意研究禮制與宗教。在二十多年前,這種選題不僅在吳先生門下獨一無二,甚至在以制度史與政治史研究為主流的北大歷史系,也多少顯得有些異類。如今的情形已大不相同,博士論文選題的多樣性讓人眼花繚亂,這自然是時代與學術潮流變遷的結果。2020年時,我曾受命對新中國成立70周年來的隋唐史研究發展做過一個非常概觀性的鳥瞰。要以一萬多字的篇幅講述整個70年的發展,絕對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只能選取幾個我認為最具代表性的點來介紹,其中之一,便是“禮制史與宗教史的崛起”(6)。相較于長期以來占據核心地位的政治史、制度史等傳統課題而言,《天圣令》與唐代法制史研究,粟特人入華與絲綢之路的繁榮,以及禮制與宗教史的崛起,無疑都極大拓展了研究的范圍,使整個隋唐史研究呈現出生機勃勃的繁榮景象。
以本書涉及的議題而言,后續也都出現了不少精彩成果,例如在唐宋禮制史方面,張文昌、朱溢、馮茜的著作都力圖打通唐宋,揭示唐宋制度、思想與社會之變化。宗教史方面,吳羽繼續考察唐宋道教與世俗禮儀的互動,湯勤福、吳楊等對唐代太清宮制度的考察,以及聶順新對國忌行香的系列成果等,都體現了研究的深入。在地方祠祀方面,則有楊俊峰、夏炎等從不同角度進行的拓展。雖然限于體例,本書增訂版可能無法與這些新成果進行充分對話,但在“導言”及相關注釋中都會有所提示(7)。事實上,禮制史與宗教史的進路如今在整個中國古代史研究中也蔚為潮流,并不僅限于隋唐時期,比如田天的《秦漢國家祭祀史稿》、魏斌的《“山中”的六朝史》等,都是其中的佳構。在這些著作中,禮制與宗教已不僅是研究的對象,而是借以考察一個時代整體歷史變動的路徑或方法。它們展示出的畫卷,既有我們熟知的場景,又揭示了新的面向;既提出了王朝地理、神圣空間、信仰景觀等方面的新思考,又與國家、皇權等傳統議題密不可分。這種努力,也是本書當年的初心所在。
本次增訂工作,也得到了許多師友的幫助。魏祝挺先生提供了最新拍攝的《岱岳觀碑》的照片,毛陽光兄提供了《張之輔墓志》的高清圖版,李福(Gil Raz)教授幫我校訂了英文目錄,王博兄幫我找到最新的日文論著,學棣沈國光、汪馨如、李紅揚、陳楠峰、葉清磊、王思則協助我覆核了全部引文,在此一并致謝。還要感謝責編宋林鞠女史,她的熱情、完美主義與高效的執行力,使增訂版面世的時間大為提前。當然,最應該感謝的還是孫曉林老師,是她的專業與堅持,才使這一切有了可能。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雖年過知命,探索仍在路上。
2024年4月30日初稿
8月26日二稿于北京慶唐齋
(1) 這七篇書評是:1. 吳麗娛書評,刊臺北《漢學研究》第28卷第1期,2010年3月,第397—404頁;2. 孫英剛書評,刊《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1期,第373—382頁;3. Lin Pei-Ying(林佩瑩)書評,刊Frontiers of History in China, vol. 6, no. 3, 2011, pp. 466-468;4. 許凱翔書評,刊《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誼會會刊》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9月,第294—307頁;5. 朱溢書評,刊《中國學術》第9卷第2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12月,第460—467頁;6. 游自勇、鄧慶平書評,刊《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2期,第196—205頁;7. 王志躍書評,刊《中國史研究動態》2012年第5期,第87—89頁。
(2) 妹尾達彥《長安:禮儀之都——以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為素材》,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十五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91—392頁。
(3) 雷聞《隋唐時代における道教·仏教と國家祭祀:皇帝の図像と宗教祭祀を中心に》,淺見直一郎譯,大谷大學《真宗総合研究所研究紀要》第31號,2012年,第135—166頁。
(4) Lei Wen & Zhao Luying, “Daoism and Sacrifices to the Five Sacred Peaks in Tang China(618-907),” Religions 2022, 13(5): 398. https://doi.org/10.3390/rel13050398
(5) 張廣達《關于唐史研究趨向的幾點淺見——〈二十世紀唐研究〉序》,原刊于2002年,此據氏著《史家、史學與現代學術》,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36—237頁。
(6) 卜憲群主編《新中國歷史學研究70年》中國古代史編第三章《70年中國古代史研究的偉大成就(中)》第一節“隋唐五代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243—258頁。本節主要由我執筆,因篇幅所限,當時做了不少刪削。原稿以“新中國成立70年來的隋唐五代史研究”為題,收入拙著《永念群生:隋唐禮俗與信仰論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
(7) 值得一提的是,關于道教的洞天福地理論,本書初版之后有Lucas Weiss對司馬承禎《天地宮府圖》的研究,也有葛思康(Lennert Gesterkamp)對杜光庭《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的研究,雖然都有扎實的推進,但均忽視了本書初版中的相關考察,這也進一步表明加強中西學術交流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