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世紀中期,銀河系邊緣,“逐日者”星艦“永耀號”。
舷窗外,銀河系的旋臂如被揉碎的星絹,在虛空中舒展成流動的光河。林夏站在觀測艙的舷窗前,指尖輕觸玻璃,哈出的白霧在零下二百五十攝氏度的真空中凝成細碎的冰晶。四十五歲的她,鬢角已染霜色,眼角的細紋里卻還嵌著當年在“影子實驗室”調試設備時的專注——那時她總愛踮腳夠操作臺,被李銳笑稱“小炮彈”。
“夏夏,江老發來量子通訊。”通訊器里傳來陳敘的聲音,帶著幾分感慨,“他說‘銀河的光,比我們想象的更溫柔’。你猜他現在在哪兒?”
林夏抬頭,望向實驗艙的舷窗。窗外,獵戶座懸臂的星云正泛著幽藍的光,而更遠處,臨港實驗室的量子塔在暮色中閃爍著銀芒。她知道,一百二十八歲的江晨此刻正坐在那座塔頂的觀景臺,面前擺著那臺陪了他七十年的老電腦,屏幕上永遠亮著“逐日者”的量子模擬程序。
“他應該又在看我們小時候的照片?!绷窒男α?。通訊器里傳來江晨的聲音:“小夏,記得把李銳當年修冷卻泵的扳手模型帶上——那是我們‘逐日者’的第一把‘鑰匙’?!?
2410年春,臨港實驗室“永耀廳”。
環形穹頂下,五千塊全息屏流轉著量子泡沫的軌跡,最中央的位置,懸浮著一顆編號為“Q-9”的量子聚變核心——這是人類用三十年時間,從“影子實驗室”的二手GPU堆里“種”出的量子奇跡。它的核心由三百種稀有元素合金鑄造,表面流轉著銀河般的光紋,每一道紋路都記錄著一次失敗的實驗、一次靈感的迸發、一次跨越代際的傳承。
江晨坐在中央控制臺前,白大褂下的手指輕輕劃過虛擬操作界面。一百二十八歲的他,背依然挺得筆直,只是眼角的皺紋深如量子泡沫的褶皺。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工裝,胸口那塊淡褐色的油漬,在全息光的映照下泛著溫潤的玉色——那是二十年前在“影子實驗室”調試設備時留下的印記,如今已成為“逐日者”精神的圖騰。
“江老,‘永耀’計劃的第一次量子糾纏約束測試,準備就緒。”通訊器里傳來陳敘的聲音,帶著幾分雀躍,“林夏團隊在量子泡沫海洋搭建的接收站已就緒,我們的‘星焰’聚變堆將在五分鐘后啟動,向Q-9輸送量子能量?!?
江晨的目光掃過屏幕上的量子軌跡,最終停留在Q-9的光譜數據上。這顆量子核心的糾纏態穩定性比預期高出40%,但量子退相干的風險仍像懸在頭頂的劍——正是“逐日者”技術最理想的試金石。
“約束參數設定多少?”他問。
“初始糾纏強度0.8?!标悢⒋鸬?,“如果成功,后續會逐步提升到0.95。江老,您說……我們真的能用量子糾纏,把等離子體‘鎖’在另一個維度里?”
江晨笑了。六十年前的那個春天,在火星基地的觀測臺上,陳敘也是這樣問他:“爺爺,我們真的能在火星上造出‘太陽’嗎?”那時他回答:“會的。因為人類追逐光的腳步,從來不會停在已知的邊界?!?
“設定0.8。”江晨說,“但記得,把李銳當年修冷卻泵的扳手模型帶上——那是我們‘逐日者’的第一把‘鑰匙’?!?
2410年秋,量子泡沫海洋,“逐日者”接收站。
林夏站在全息控制臺前,指尖輕點,屏幕上跳動的不再是等離子體參數,而是量子糾纏態的實時演化圖。三十七歲的她,發梢間飄著幾縷銀白——那是常年穿梭于量子艙與深空能源站之間留下的痕跡,卻讓她更添了幾分科研工作者特有的敏銳。
“約束啟動。”她對著通訊器說,“‘星焰’堆的量子糾纏強度突破0.8——這是人類首次在量子泡沫中實現長時間穩定約束!”
通訊器那頭沉默了兩秒,接著傳來江晨的聲音:“很好。但別忘了,我們當年在舊車間里,連兩分鐘的穩定運行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林夏望著舷窗外的量子泡沫,那里的光團如銀河倒卷,裹挾著量子漲落與信息洪流,像極了二十年前“影子實驗室”里,等離子體環第一次穩定燃燒時的模樣。
“江老,您還記得嗎?”她輕聲說,“1998年7月15日,我們在舊車間調試第一臺磁約束裝置,李銳用算盤算出了第一個等離子體約束時間——17秒?!?
“記得?!苯康穆曇魩еσ?,“當時他說,‘江博士,這17秒,夠我們吹一輩子了’?!?
2411年冬,臨港實驗室“火種廳”。
這里是“逐日者”項目的“精神殿堂”。環形大廳的墻壁上,嵌著從“影子實驗室”到“永耀廳”的所有關鍵照片:舊車間的破機床、火星基地的五星紅旗、月球表面的“逐日者”標志、量子泡沫的光譜圖……每一張照片旁,都標注著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用某辦法,解決了某問題”。
江晨坐在中央的藤椅上,面前擺著一杯熱咖啡。杯子是李銳當年在舊車間用的那只,杯底還刻著歪歪扭扭的“加油”二字。
“江院士,青年學者交流會要開始了?!敝硇禽p聲提醒。
“知道了?!苯糠畔驴Х缺?,起身時,白大褂下擺掃過墻上的照片——那是二十歲的林夏,舉著量子計算機模型,眼睛亮得像星子。
交流會上,來自全球七十多個國家的青年科學家圍坐成圈。他們有的研究量子糾纏控制,有的開發量子聚變存儲技術,有的在探索“逐日者”技術與弦理論的融合。
“江老,我想請教一個問題?!眮碜韵膳眯菆F的青年科學家伊恩站起來,他的皮膚泛著淡銀色,瞳孔是幽藍的,“我們星系的量子泡沫穩定性極低,‘逐日者’的糾纏約束能在百億分之一秒內鎖定等離子體嗎?”
江晨笑了:“百億分之一秒?當年我們在舊車間調試時,等離子體約束時間的誤差還以分鐘計?!?
臺下一片嘩然。
“但后來我們發現,”江晨接著說,“誤差不是敵人,而是線索。關鍵不是‘消除誤差’,而是‘學會和誤差共舞’?!彼赶驂ι系恼掌岸昵?,李銳用錘子敲碎石英石,磨成粉混進陶瓷材料;現在,你們的任務是——在量子泡沫里,找到‘誤差’的節奏?!?
伊恩若有所思:“您是說,‘不完美’才是量子的‘超能力’?”
“正是。”江晨點頭,“當年我們以為石英粉是‘雜質’,想盡辦法去除;現在我們知道,正是這些‘雜質’,讓材料在極端環境下更有韌性??茖W從不完美,但‘不完美’里,藏著最珍貴的答案。”
2412年春,火星烏托邦平原。
“逐日者”火星能源站的觀測臺上,陳敘正用量子望遠鏡觀測著火星的極光。四十四歲的他,已經是“逐日者”深空能源研究所的所長,白大褂口袋里總裝著一塊巧克力——和林夏當年給他的那塊一個味道。
“敘哥,地球那邊發來消息?!蓖ㄓ嵠骼飩鱽砹窒牡穆曇?,“‘永耀’計劃首次量子糾纏約束成功!Q-9的核心穩定性提升了25%——這是人類首次用可控核聚變技術,在量子層面‘馴服’等離子體!”
陳敘放下望遠鏡,轉身看向身后的能源站。銀灰色的艙體在火星的夕陽下泛著暖光,艙外的“逐日者”標志——那只火鳳凰,正被火星的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刻著的“1998-2412”字樣。
“爺爺,”陳敘對著通訊器喊,“您當年在舊車間畫的草圖,現在還在火星能源站的紀念艙里嗎?”
“在?!苯康穆曇魩еσ猓熬驮谧铒@眼的位置。旁邊還壓著你李叔叔當年修冷卻泵的扳手——他說,那是‘逐日者’的第一把‘鑰匙’。”
陳敘想起,去年江晨來火星時,曾帶他去看過那個紀念艙。玻璃柜里,泛黃的草圖、磨得發亮的扳手、還有李銳當年畫的磁場線筆記,靜靜地躺在那里。旁邊的電子屏循環播放著一段視頻:二十歲的江晨站在舊車間里,舉著那臺二手等離子體診斷儀,對團隊說:“我們可能要用一輩子,才能讓這團火燒得旺一點?!?
“爺爺,”陳敘的聲音有些發緊,“您后悔嗎?五十五年了,您和團隊把一輩子都搭在了‘逐日者’上。”
通訊器里沉默了幾秒,接著傳來江晨的聲音:“后悔什么?后悔沒早點成功?還是后悔沒過上更輕松的日子?”他頓了頓,笑了,“我記得二十年前,在舊車間里,李銳問我:‘江博士,我們真的能成功嗎?’我當時說:‘不知道。但我們必須試試?!F在,我可以說——我們不僅成功了,還把‘試試’變成了‘做到了’。這輩子,值了?!?
2413年元日,滬海市未來能源博物館。
展廳中央,“永耀”計劃的模型泛著柔和的光。玻璃柜里,陳列著一件特殊的展品——江晨當年在“影子實驗室”穿過的工裝,袖口磨得發白,胸口那塊淡褐色的油漬,在燈光下泛著溫暖的光澤。
“各位來賓,歡迎來到‘未來能源博物館’?!敝v解員是陳敘,如今已是國際聚變研究協會的理事,“五十五年前,一群被商業浪潮拋下的科研人,在廢棄車間里用二手設備搭起‘影子實驗室’,用最笨的辦法敲打出‘逐日者’的火種。他們沒有超級計算機,就用民用GPU‘化緣’算力;沒有先進材料,就在實驗室當熔爐,一遍遍試錯……”
臺下,一群小學生扒著玻璃柜,指著那件工裝問:“阿姨,這是誰的衣服?好舊啊!”
“這是江晨爺爺的衣服。”陳敘蹲下來,笑著說,“他是‘逐日者’項目的首席科學家,也是你們的‘未來老師’。”
“江爺爺現在在哪里?”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問。
陳敘望向窗外。遠處的臨港實驗室,幾座新的實驗塔正在拔地而起,最醒目的那座,頂端豎著一只火鳳凰標志。
“江爺爺現在還在實驗室。”她說,“他說,可控核聚變不是終點,而是起點。他現在在帶一群更年輕的孩子,教他們怎么‘追光’?!?
臨港實驗室,頂層觀景臺。
江晨望著遠處的戈壁方向,那里的“逐日者”十八號堆正在緊張調試。風掀起他的白大褂,露出里面的工裝——那是他特意保留的“老物件”。
“江院士!”林夏跑過來,手里拿著一份文件,“‘逐日者’深空探測計劃七期通過了!我們要在半人馬座α星建立量子能源站,為未來的星際文明提供能源!”
“還有!”陳敘跟著跑來,手里抱著一摞論文,“《自然·量子物理》發表了我們的‘量子糾纏約束模型’,主編說這是‘人類邁向量子文明的能源基石’!”
江晨接過論文,翻到最后一頁。致謝部分寫著:“本研究得到中國‘逐日者’團隊、全球聚變安全聯盟、ITER國際組織支持,特別感謝江晨教授五十五年如一日的堅守。”
“江教授?”林夏愣住,“您什么時候成‘教授’了?”
江晨笑了:“上周剛評上的?!彼颜撐倪f回去,“去把消息告訴大家,今天加雞腿?!?
林夏跑開時,撞翻了桌上的茶杯。江晨彎腰收拾,看見杯子底下壓著一張照片——是二十年前“影子實驗室”的合影,二十多個人擠在舊車間里,臉上沾著油污,眼睛里閃著光。
照片背面,是李銳歪歪扭扭的字跡:“致永遠的‘火種’——我們做到了?!?
窗外的雪落下來,落在“逐日者”的標志上。江晨望著戈壁的方向,想起陳默說過的話:“搞技術就像種莊稼,有的人等不及抽穗就拔苗,有的人耐得住干旱守著苗。最后能豐收的,從來都是那些把根扎進泥土里的人?!?
現在,他的根已經扎得很深了。深到穿過實驗室的水泥地,穿過戈壁的風沙,穿過五十五年的光陰,扎進了無數年輕科研人的心里。
“江院士!”陳敘抱著筆記本電腦跑過來,“月球探測計劃指揮部發來邀請,他們想請您做‘月球能源顧問’,給首批登陸月球的宇航員講‘逐日者’的故事。”
江晨接過電腦,屏幕上顯示著演講提綱的最后一句:“人類追逐光的歷史,從鉆木取火開始;而我們,正在用科技,點燃屬于每一個星球的‘太陽’?!?
他合上電腦,望向窗外的雪。雪地里,幾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正追著一只流浪貓跑,笑聲撞碎了落在肩頭的雪花。
江晨知道,他的“逐日者”之路,從未結束。
因為總有人,愿意接過那束光,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