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打開屬于自己的那份食盒，只見里面是幾樣各色的點心，還冒著微弱的熱氣。

“嗯，香，真香……”

他拈起一塊梅花狀的酥餅，卻沒立刻吃，反而像是閑聊般開口，道：“魏公公，這宮里……最近可有什么新鮮事否？本世子被禁足在這慈慶宮里，耳朵都快聾了，你快給我說說。”

魏忠賢聞言，頓時精神一振。這可是展示價值、拉近關系的好機會。

于是，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說道：“回世子殿下，新鮮事還真不少嘞……”

“奴婢聽說萬歲爺這幾日龍體稍安，心情似乎不錯，昨兒個還召見了內閣的方閣老（方從哲）問對呢。不過，方閣老出來的時候，那臉色……嘖嘖嘖，可不太好看。”

朱由校看見這個太監眼睛里的認真，不像是演出來的，頓時不由得微微一怔：“難道說……萬歷這個懶龍采納了自己對遼東戰事的建議？”

老朱曾經說過：這個方從哲在萬歷后期（1614年起）任內閣首輔，因萬歷皇帝長期怠政、疏于朝政。此人實際承擔了更多日常政務處理職責，雖行事較為溫和、常被批評“調和”，但始終得到萬歷的支持與留任。

而在薩爾滸之戰的立場上，這君臣二人的意見都是高度一致的：出兵平叛！

按理來說不可能會鬧僵，興許是其他事情呢？

朱由校又看了一眼喋喋不休的魏忠賢，不置可否，小口吃著點心：“哦，除了這些，還有嗎？”

魏忠賢見這位皇長孫似乎很有興趣，說得更起勁了：“還有還有！司禮監的盧大珰（盧受）前幾日得了萬歲爺賞的一柄玉如意，可寶貝了。”

“結果您猜怎么著？昨兒個他手底下一個小火者不小心給摔了個角。盧大珰氣得當場就把那小崽子打了個半死，發配去浣衣局了。嘖嘖嘖，真是……”

說完，魏忠賢搖頭晃腦，一副感嘆宦海沉浮、人情冷暖的模樣。

朱由校：“嗯，繼續說下去。”

“是。”魏忠賢搜腸刮肚，將他在底層太監堆里聽來的各種雞皮蒜毛、捕風捉影的消息都倒了出來。

例如：哪個妃嬪宮里鬧耗子了，哪個小太監和宮女對食被發現了，哪個庫房的管事偷偷倒賣陳年貢品。

……

……

不知不覺，殿外風雪更大了。

殿內的光線也愈發昏暗。

朱由校吃完了手中的點心，陰陰地看著魏忠賢：“魏公公，外面風雪大，回去也早不了。你陪我練會兒箭吧。”

“世子爺，您可折煞奴婢了。奴婢就是個粗鄙的下人，哪里會射箭啊？只怕是連弓都拿不穩，可不敢在您面前獻丑！”魏忠賢一愣，隨即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慌忙擺手。

“無妨，試試而已，又沒讓你去射大雕。”朱由校語氣平淡。

旋即，取來一把木箭遞給魏忠賢，重量明顯不如那把玄弓。

“是。”魏忠賢看著遞過來的弓，心里飛快地盤算。他早年在市井混過，學過些拳腳，也摸過弓箭，基本功還是有的。

這會兒本能地想藏拙，尤其是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爺面前，藏拙才是保命的法子。

……

后院。

朱由校：“開始吧。”

“是。”魏忠賢聞言，立刻笨手笨腳地學著搭箭。

不過，他手指僵硬，姿勢歪歪扭扭，連弓弦都拉不穩。憋紅了臉，費了好大勁才把箭“射”出去。

只見那個箭頭歪歪扭扭飛了不到十步就栽進雪地里。

見狀，魏忠賢老臉一紅，更顯“手足無措”，立刻告罪：“奴婢該死，奴婢蠢笨，污了世子爺的眼！這實在是太難了。”

朱由校靜靜地看著他裝模作樣，不禁冷哼一聲：“就這？”

“還是看看我的吧！”

話音落下。

“嘣——！！！”

弓弦炸響，悶得嚇人。

跟著就是箭破風雪的尖嘯聲，黑鐵箭快得只剩道流光，劈開漫天風雪。

“噗嗤！”箭頭不僅瞬間穿了靶心的空當，勁兒還沒卸，就釘進后面一丈遠的宮墻紅磚里。

這一刻，連風雪似乎都為之一滯！

魏忠賢猛一抬頭，先看那支嵌在宮墻里的箭頭，再看百步外被穿了洞的靶子，最后盯向這位皇長孫：“世子殿下，好神勇！”

“哦，是嗎？”

朱由校微微一笑，旋即慢悠悠地開口說：“魏公公，我記得《史記》里有個‘李廣射石’的故事。”

“這故事也很簡單，說飛將軍李廣夜里趕路碰到塊石頭，以為是老虎，拉弓射過去，箭鏃竟然鉆進石棱里。第二天一看才知道是石頭，再射，箭就射不進去了。你說，這是為什么？”

聽到這話，魏忠賢心里“咯噔”了一下子，立刻反應過來：“世子爺突然講起典故李廣射石？這……這是在敲打我？！”

他立刻開口解釋，正色道：“回世子的話，飛將軍此一節，早些年奴婢也曾讀過，卻只當是個奇聞趣談，從未深思。今日得蒙殿下點撥，方才悟透其中天理！”

朱由校看了他一眼：“哦，說說你的見解。”

魏忠賢：“是。飛將軍這第一箭，乃是‘誠’箭、‘忠’箭、‘良’箭、‘賢’箭……是心無雜念、唯知護主殺敵的赤膽忠心。”

“因心中唯有虎患，便忘了那是頑石，故而神力天成，金石可鏤；至于這第二箭，心中有了得失計較，有了‘我’字，便靈性全無，與常人之箭無異了。”

魏忠賢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這位世子的臉色，見后者雖然表情不多，但也并未打斷，心中更是篤定自己坦白這步棋走對了。

“世子殿下，您這是在教誨奴婢辦事、當差，就得像李廣射虎那般，摒除一切私心雜念，心中唯有‘忠君愛國’，方能意念至純，力貫金石，成就難為之事。”

“若存了半點怠惰、半分猶豫，或是耍弄一點小聰明，那便如同第二箭，成了無用之功，辜負皇家天恩！”

朱由校陰陰地盯著他：“嗯，能明白這個道理，看來你還不算太笨。”

話音落下，魏忠賢立刻跪下，碰了一個頭：“奴婢愚鈍，幸得世子殿下點撥，才不致迷失本性！殿下一席話，如撥云見日，奴婢感激不盡，定當時刻銘記于心，以此‘誠箭’為念，為世子、為大明，肝腦涂地！”

且說魏忠賢這頭磕得倒是實在，話也說得足夠謙卑。

朱由校見狀，心中不由得一陣冷笑：“呵，這老狐貍，果然接得快，編得圓。這把‘忠誠’的大旗扯得真是又高又穩，漂亮話都讓你說盡了……不愧是你，魏閹墳！”

這時，老朱的話縈繞耳畔：明末的官場里，既能替天啟皇帝把臟活累活都干了，又能把馬屁拍得如此舒坦的，也確實找不出第二個像魏忠賢這樣的了。

可笑！繼承者崇禎皇帝不知道他哥哥的用意……明末朝堂這臺復雜的機器，離不開魏忠賢這種‘能臣’，也離不開他這種‘弄臣’。

有人云：“不論白老虎，還是黑老虎……只要能咬死奸臣建奴等內外敵人的，就是好老虎！”

且說，對于明朝的體制和皇帝集權的高度來說，魏忠賢遠遠還做不到廢立皇帝，自立為王的程度……“九千歲”也只是依附皇權而已。說難聽點，就是皇帝用來跟朝廷大臣打擂臺的一套拳！

如若不然，他也用不著被崇禎皇帝逼死。

一念及此，就算現在心里再怎么不爽快，朱由校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一抹欣慰。

不過，他也沒有立刻讓這個老太監站起來。

這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懲罰吧。

……

半晌后。

“起來吧。”朱由校淡淡的道。

“是，多謝世子。”魏忠賢沉聲道。

看著魏忠賢此刻惶恐謝恩的樣子，朱由校感覺這‘虎’威應該算是立住了。

于是乎，朱由校拿出一塊糕點遞給魏忠賢：“這是本世子賞賜你的。”

………………

注：“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史記·李將軍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