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鎮的晨霧總帶著點甜腥氣。

楚玄蹲在靈魚攤后，看著竹簍里的靈鯉甩動尾巴，濺起的水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細碎的虹光。

這簍子是用鎮上特有的韌竹編的，竹纖維里藏著若有若無的銀絲——那是三十年前西魔東侵時，路過的青云宗修士用殘余靈力浸染的，據說能鎖住魚身的靈氣不散。

“小玄，把那尾三斤重的拾出來，張大戶家的公子要拿去孝敬他那修仙的表哥。”攤主王伯的吆喝混著集市的嘈雜傳來。

楚玄應聲伸手，指尖剛觸到靈鯉滑膩的鱗片，魚眼突然翻白，尾鰭劇烈拍打起來。

他眉頭微蹙，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那道從出生就烙在左手虎口的淡青色紋路，又開始隱隱發燙。

這紋路像片簡化的云紋，又像某種殘缺的鱗片，鎮上的老郎中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當是胎記。

但楚玄知道不是。

每當他接觸這些帶靈氣的東西，這紋路就會躁動，仿佛有活物在皮膚下游動。

他穩了穩心神，指尖掠過靈鯉鰓部時刻意放緩了動作。

這是他摸索出的法子，太急躁會驚了魚身上的靈氣，王伯說過，靈氣紊亂的靈鯉，燉出來的湯是苦的。

靈鯉似乎安定下來，乖乖被他撈起，扔進鋪著靈苔的木盆里。

那靈苔是從云夢澤深處采來的，暗綠色的葉瓣上凝著露珠，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楚玄總覺得，這露珠的光澤，和自己虎口紋路發燙時的微光很像。

“看啥呢？”王伯拍了拍他的后背，“趕緊收攤，今兒個是青云宗來鎮上測靈的日子，去晚了擠不進前頭等。”

楚玄“嗯”了一聲，手腳麻利地收拾著。

竹簍疊在一起時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注意到最底層那只簍子的竹篾縫隙里，卡著片半透明的魚鱗，陽光透過魚鱗照在地上，映出個扭曲的光斑，像極了他虎口的紋路。

拾掇完畢，他背著空簍子往鎮中心走。

落霞鎮是東域最邊緣的鎮子，往南再走三里地，就是與中域交界的紅土坡。

鎮子不大，青石板路被幾代人的腳磨得發亮，路兩旁的屋檐下掛著風干的靈草，有清心草、醒神花，還有幾株葉片邊緣泛著金邊的離憂草——王伯說，那是去年青云宗的修士路過時，隨手丟在路邊的種子長出來的。

越靠近鎮中心的測靈碑，人就越多。

孩子們圍著那塊丈高的青石碑追逐打鬧，大人們則三三兩兩地站著，臉上帶著既期待又忐忑的神情。

測靈碑是三百年前立的，灰撲撲的石面上刻滿了細密的紋路，據說當年西魔東侵時，這碑曾發出過萬丈金光，將那些騎著骨龍的西域魔法師擋在鎮外。

“聽說了嗎？去年青云宗收的那個外門弟子，就是測靈時碑上亮起了青芒，據說那是木屬性靈根，最適合培育靈植。”

“我家娃要是能測出靈根，哪怕只是黃芒，也能去青云宗當個雜役，總比在鎮上刨食強。”

楚玄擠在人群外圍，抬頭望著那塊沉默的石碑。

碑頂長著幾叢瓦松，葉片在風里輕輕搖晃，他忽然想起王伯說過的話——落霞鎮的靈脈早就枯竭了，三百年前那場大戰，把地底的聚靈苔都燒光了，如今能長出點帶靈氣的東西，全靠青云宗偶爾灑下的靈雨。

就在這時，人群忽然騷動起來。

三個身著流云袍的年輕人從街口走來，袍子下擺隨著步伐輕輕晃動，風過時，衣料上繡著的三青鳥紋樣仿佛活了過來，翅膀扇動間帶起淡淡的靈氣波動。

“是青云宗的仙師！”有人低呼。

為首的青年面如冠玉，腰間掛著塊瑩白的玉佩，走到測靈碑前站定。

他身后的兩個弟子取出三張黃符，指尖掐訣，符紙無火自燃，化作三道金芒射向石碑。

轟——測靈碑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鳴，石面上的紋路亮起淡白色的光，像有條蟄伏的蛇在緩緩蘇醒。

“排隊，一個個來。”為首的青年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孩子們按捺不住興奮，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上前。

輪到第一個孩子時，那孩子緊張得手心冒汗，剛把手按在石碑上，碑面就亮起一抹微弱的黃芒。

“土屬性，靈根駁雜，不合格。”青年面無表情地記錄著。

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大多是些黯淡的雜色光芒，偶爾有個亮些的，也被青年一句“根骨不佳”擋了回去。

人群的熱情漸漸冷卻，連孩子們的嬉鬧聲都小了許多。

楚玄看得有些出神，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虎口的紋路。

他想起小時候，娘曾抱著他來過測靈碑前，那時碑上的紋路也是這樣灰撲撲的，娘抱著他的手卻在微微發抖，輕聲說：“玄兒，記住，無論以后看到什么，都要好好活著。”

娘在他五歲那年就走了，走之前塞給他一塊刻著同樣紋路的玉佩，說那是他爹留下的。

玉佩現在就貼身掛著，隔著粗布衣裳，能感受到玉石的溫潤。

“下一個。”

楚玄被這聲吆喝驚醒，發現隊伍已經快到盡頭。

他本不想湊這個熱鬧，轉身想走，卻被人從后面推了一把。

“小玄，試試唄！萬一成了呢？”是王伯的聲音。

楚玄踉蹌著往前幾步，正好撞在石碑上。

左手虎口不偏不倚地按在了碑面最古老的一道裂紋上。

就在手掌接觸石碑的瞬間，他感覺虎口的紋路像是被點燃了。

一股灼熱的氣流順著手臂直沖腦海，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起來——灰撲撲的石面在他眼中變得透明，那些細密的紋路原來是一條條奔騰的靈脈，在石碑深處交織成網，而網的中心，赫然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色蓮花，花瓣上的紋路，與他虎口的印記分毫不差！

“嗡——！！！”測靈碑猛地爆發出刺目的青光，比剛才青云宗弟子的符紙光芒亮了百倍不止。

石面上的裂紋仿佛活了過來，流淌出翡翠般的液體，順著楚玄的手臂往上爬。

“這……這是……”為首的青云宗青年猛地站起身，臉上第一次露出震驚的神色，“上品靈根？不對！這光芒……”

楚玄感覺體內有什么東西碎裂了。

那塊貼身佩戴的玉佩突然變得滾燙，像是要融進血肉里。

他看到碑頂的瓦松在青光中瘋狂生長，葉片舒展間開出細碎的白花，而周圍人群的驚呼聲變得越來越遠，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膜。

“三百年了……測靈碑三百年沒這么亮過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淚光，“上次亮得這么兇，還是西魔東侵的時候……”

青光持續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漸漸散去。

楚玄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左手虎口的紋路已經變得清晰無比，像枚剛刻好的印章。

那塊玉佩從衣襟里滑出來，原本溫潤的玉面此刻布滿了裂紋，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部撐碎了。

為首的青云宗青年走到他面前，眼神復雜地打量著他：“你叫什么名字？”

“楚玄。”他聲音干澀。

“楚玄……”青年重復了一遍，指尖在玉佩上輕輕一點，“跟我走。青云宗，收你為內門弟子。”

周圍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內門弟子，那是只有天縱之資才能得到的待遇。

楚玄卻沒什么喜悅。

他看著測靈碑上重新黯淡下去的紋路，又摸了摸虎口那枚發燙的印記，忽然想起娘臨終前的眼神——那不是擔憂，而是一種近乎恐懼的期待。

他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但他能感覺到，從測靈碑亮起青光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比如王伯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敬畏；比如青云宗青年腰間的玉佩，在青光散去后，竟隱隱泛著和他虎口印記相同的光澤。

還有那碑頂的瓦松，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朵白花悄然凋零，落下的花籽在空中打了個旋，精準地落進楚玄的衣領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云夢澤深處的腥甜氣。

楚玄握緊了碎裂的玉佩，跟著青云宗弟子轉身離開。

他沒有回頭，所以沒看到，在他身后，測靈碑底部的泥土里，一株淡青色的嫩芽正破土而出，芽尖上，頂著個微縮的、只有他能看懂的紋路。

落霞鎮的晨霧徹底散了，陽光灑在青石板路上，將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

遠方的天際，青云宗所在的方向，一朵流云正緩緩飄過，云的形狀，像極了展翅的三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