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風,永不止息。
它卷起億萬顆黃沙,如同金色的洪流,在起伏的沙丘上刻下永恒的紋路,又在下一刻將其徹底抹平。這里是時間的荒漠,是存在的邊緣。火焰山那場驚天動地的殉爆所掀起的塵埃,早已被這無盡的風沙吞噬、掩埋,只在極遙遠的天際,留下一道若有若無、如同傷疤般的暗紅色余暉。
沙和尚(沙悟凈)靠在他那幾乎與風化巖融為一體的石屋門框上,破舊的灰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那串巨大的、由暗沉金屬和沙黃色“息壤”晶石構成的念珠。晶石在戈壁的烈日下,內部仿佛有極其微弱的沙塵在緩緩流動。
石屋旁,那堆被風沙半掩的“流沙河”主控殘骸,如同巨獸的骸骨,沉默地矗立著。它的外殼更加斑駁,幾處斷裂的金屬邊緣在風蝕下變得圓潤。自那艘拼裝車帶著最后的希望消失在東方天際,它便徹底沉寂了。沙和尚偶爾會嘗試啟動它,回應他的只有幾聲如同垂死嘆息般的低沉嗡鳴和幾盞更加黯淡的指示燈。連接外部世界的“眼睛”,似乎永遠地閉上了。
他渾濁的眼睛,望向東方。碎星帶的方向。那里,只有被熱浪扭曲的地平線,和一片永恒的灰黃。
“走了……都走了……”沙和尚低聲呢喃,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石頭在摩擦。佝僂的身影在空曠的綠洲里顯得異常渺小,又異常孤獨。
他走向那眼小小的清泉。泉水依舊清澈,汩汩地冒著細微的氣泡,滋養著周圍幾叢頑強的沙棘和胡楊。這是這片死亡之海中唯一的生機。他蹲下身,如同過去十幾年一樣,用枯槁的手掌掬起一捧清水,仔細地清洗著念珠上的沙塵。
水流過晶石,帶來一絲清涼。沙和尚渾濁的目光落在晶石深處那些緩慢流動的沙塵光點上。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座冰冷、壓抑、充滿消毒水氣味的天庭實驗室。
代號“卷簾將”。吳承恩項目組,外部能量穩定系統主管。
屏幕上,冰冷的日志記錄著殘酷的實驗數據。第17號實驗體,代號“悟空”,生命體征曲線在“定海神針”雛形能量注入時劇烈波動,警報聲刺耳。他隔著厚厚的觀察窗,看著那個躺在冰冷平臺上的瘦小女孩,蒼白的臉上布滿電極貼片,身體因劇痛而本能地抽搐。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手指在控制臺上收緊,指節發白,卻無法按下那個中斷實驗的紅色按鈕——權限在吳老鬼手里。
“忽略損傷,繼續加壓測試!”吳承恩冰冷的聲音通過通訊器傳來,帶著一種狂熱的偏執。
沙和尚閉上眼睛,渾濁的眼底深處,是刻骨的痛苦與無力。他是穩定系統的負責人,卻無法穩定那個孩子承受的痛苦。
清洗念珠的動作停頓了。渾濁的眼中泛起一絲微不可查的波瀾。他又看到了那個雨夜。最高議會的“凈壇行動”指令下達,猩紅的倒計時如同懸頸之刃。天蓬(朱剛鬣)那張貪婪而殘忍的臉,在加密通訊屏幕后若隱若現。
他坐在空無一人的主控臺前,屏幕上顯示著“悟空”容器生命維持系統的鎖定狀態。倒計時的數字,每一次跳動都像敲擊在他的心臟上。那個沉默的、承受了太多非人折磨的孩子……
不能就這樣結束!
一股混雜著絕望、憤怒和最后一絲良知的火焰,在他早已沉寂的心底猛地燃起!枯槁的手指不再顫抖,如同灌注了千鈞之力,在加密鍵盤上瘋狂敲擊!繞過層層防火墻,調用早已埋下的后門權限!屏幕上,紅色的“鎖定”標志瞬間變綠!緊急備份核心數據庫的進度條飛速滾動!最后,他調出“緊箍咒”協議的最高權限指令輸入框。
手指懸停。時間緊迫!警報聲越來越近!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在虛擬鍵盤上敲下四個字:
[行者……無疆]
這是他唯一能給予的,最后的祝福與期盼——逃離這囚籠,奔向沒有邊界的自由,哪怕前路是未知的荊棘。
路徑規劃,碎星帶,廢棄的“凈壇”……這是他最后能想到的、相對安全的藏匿點。做完這一切,他強行抹除操作痕跡,如同幽靈般消失在實驗室的陰影里,只留下身后刺耳的非法操作警報……
“呵……”一聲低沉的自嘲,從沙和尚干裂的嘴唇中溢出。他抬起頭,看著泉水中自己那張布滿溝壑、如同風蝕巖般的倒影。渾濁的眼中,倒影模糊不清。
他逃出來了,帶著滿身的罪孽和一顆破碎的心,躲進了這片戈壁。用“流沙河”殘骸的邊角料和戈壁深處的“息壤”,勉強維持著這堆廢鐵的運轉,成了這片死亡之海唯一的守望者。他守著這眼泉水,守著這堆廢鐵,守著那些被“凈化”的冤魂,也守著……一份渺茫到近乎絕望的期盼。
期盼那個被他強行放逐的孩子,能活下去。
期盼那個帶著“火種”的野猴子,能創造奇跡。
期盼有朝一日,能聽到來自那座冰冷天庭的……喪鐘。
風吹過沙棘叢,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沙和尚緩緩站起身,將清洗干凈的念珠重新戴回脖子上。冰冷的金屬和溫潤的晶石貼著他干枯的皮膚。他最后看了一眼東方,那片被熱浪扭曲的、空無一物的天空。
然后,他佝僂著身子,慢慢走回石屋。背影融入那片巨大的、銹跡斑斑的“流沙河”殘骸投下的陰影中,仿佛與這片亙古的戈壁,融為了一體。
只有風沙,永不停歇地吟唱著無人聆聽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