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塵封的回憶
- 大靖冤獄復(fù)仇女仵作翻案
- 作家霧漫舊島
- 4744字
- 2025-08-15 10:36:46
瑤華宮彌漫的死亡氣息尚未散去,昭雪園書房的燈火又徹夜未明。蘇晚伏在寬大的紫檀木案幾上,面前攤開的不是她熟悉的驗尸格目,而是堆積如山的卷宗——關(guān)于皇后暴斃的初步調(diào)查結(jié)果、瑤華宮所有宮人的口供、太醫(yī)院關(guān)于皇后日常脈案的記錄……油燈的光暈將她緊蹙的眉頭映照得格外深刻。
“沒有外傷,沒有中毒跡象,死狀安詳如同熟睡……”蘇晚指尖劃過一行行冰冷的文字,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與當(dāng)年太子妃被謝明下毒的手法如出一轍。‘夢斷魂’,無色無味,入水即溶,死后不留絲毫痕跡,若非特定手法驗看喉間軟骨處細(xì)微的變色,根本無從察覺。”
坐在她對面的謝昭,褪去了白日里宰相的紫袍威嚴(yán),只著一身墨色常服,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他手中把玩著一枚小小的、形制奇特的骨哨,那是從瑤華宮一個已“自縊身亡”的老嬤嬤房里搜出的,哨身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屬于前朝某個隱秘宮廷機(jī)構(gòu)的徽記。
“太上皇被軟禁在重華宮,看似與世隔絕,”謝昭的聲音低沉,帶著洞悉陰謀的冷冽,“但他當(dāng)年執(zhí)掌暗衛(wèi)‘蛛網(wǎng)’數(shù)十年,樹大根深。這根釘子埋得深,埋得久,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jī),攪動風(fēng)云,讓我們疲于奔命。”
他將那枚骨哨輕輕放在案幾上,推到蘇晚面前:“線索斷了,但方向沒錯。他們想用皇后的死,制造恐慌,動搖新朝根基,甚至……引我們自亂陣腳。”
蘇晚拿起那枚冰冷的骨哨,指尖摩挲著上面繁復(fù)的刻痕,如同觸摸著一條隱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皇后的死,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正迅速擴(kuò)散,朝堂之上暗流涌動,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新上任的宰相和這位“昭雪夫人”,等著看他們?nèi)绾螒?yīng)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
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肩頭。她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書架上那幾本被翻閱得卷了邊的舊書——那是謝昭母親柳如是留下的遺物,一些雜記和曲譜。
就在目光掠過其中一本藍(lán)皮線裝書時,蘇晚的動作猛地頓住。那本書的書脊處,似乎夾著一角不同于書頁顏色的、泛黃的紙張。她下意識地伸手,將那本書抽了出來。
書很舊,是坊間常見的戲文抄本。她小心地翻開,在書頁中間,果然夾著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磨損嚴(yán)重的薄紙。紙張極薄,近乎透明,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墨跡因年代久遠(yuǎn)而有些暈染,但字跡娟秀清晰,正是柳如是的筆跡!
蘇晚的心跳驟然加快。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張薄紙。開篇幾行,是柳如是對過往一些瑣事的追憶,多是感懷尚書府蘇夫人待她的恩情。然而,隨著目光下移,蘇晚的瞳孔驟然收縮!
“……慕晴小姐及笄前夜,妾奉夫人命,送新制的桂花糕去小姐閨房。行至廊下,忽聞書房爭執(zhí)之聲,隱有‘遺詔’、‘密檔’、‘謝相’等語。妾心中驚懼,不敢多聽,匆匆離去。然,未出半月,禍?zhǔn)卤闫稹?
“蘇府遭難那夜,火光沖天,殺聲震地。妾本欲隨夫人小姐同死,卻被夫人強(qiáng)行推入后園枯井之中,囑托妾‘活下去,護(hù)好腹中孩兒,將來……若有昭雪之日,去城西‘慈濟(jì)庵’尋靜玄師太,言明‘小紅托付’四字即可……’夫人言未盡,便被……”
薄紙的最后一行字,墨跡因水漬而嚴(yán)重暈開,幾乎難以辨認(rèn),但仍能勉強(qiáng)看出:
“……小紅……小姐貼身婢女……似被謝府……秘密帶走……囚于……”
小紅!
蘇晚的呼吸瞬間停滯!前世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后、笑起來有兩個淺淺梨渦、膽子小卻對她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尚書府遭難那夜,混亂之中,她以為小紅也和其他人一樣……原來,她竟可能還活著?!被宰相府秘密囚禁了十五年?!
巨大的沖擊讓她眼前一陣發(fā)黑,手指死死攥緊了那張承載著絕望與一絲渺茫希望的薄紙,指節(jié)泛白。
“怎么了?”謝昭立刻察覺了她的異樣,起身快步走到她身邊。
蘇晚猛地抬頭,眼中翻涌著震驚、狂喜、難以置信和深切的悲慟,她將那張薄紙遞到謝昭面前,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柳姨留下的……小紅……小紅可能還活著!被囚在‘慈濟(jì)庵’!”
謝昭接過薄紙,迅速掃過上面的內(nèi)容,臉色亦是劇變!他自然知道“小紅”對蘇晚意味著什么!那是她前世僅存的、最親近的人之一!
“慈濟(jì)庵……”謝昭眼中寒光一閃,迅速在記憶中搜尋,“城西那座早已荒廢的尼庵?前朝香火鼎盛,后因卷入宮闈秘事被查封,據(jù)說地下有前朝修建的秘牢!”他猛地看向蘇晚,兩人眼中瞬間達(dá)成了無需言語的默契——無論真假,必須立刻去查!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
“走!”謝昭當(dāng)機(jī)立斷,抓起掛在墻上的佩劍,“帶上可靠的人,立刻去慈濟(jì)庵!”
夜色如墨,掩蓋了一切行蹤。慈濟(jì)庵?jǐn)啾跉堅蜎]在荒草和藤蔓之中,只有殘破的山門在凄冷的月光下投下猙獰的暗影,如同巨獸張開的嘴。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木頭和塵土的氣息。
謝昭帶來的幾名心腹暗衛(wèi),如同鬼魅般散開,無聲地清理著入口的障礙,警惕地探查著周圍。蘇晚站在殘破的殿宇前,心臟狂跳不止,前世小紅的音容笑貌不斷在腦海中閃現(xiàn),與眼前這死寂的廢墟形成殘忍的對比。
“夫人,找到了!”一個暗衛(wèi)壓低的聲音從一處坍塌的偏殿角落傳來。他移開幾塊沉重的斷石,露出了一個黑黢黢的、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霉味、餿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污濁氣息撲面而來!
一股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風(fēng)從洞口深處吹出。蘇晚的心猛地揪緊,她沒有絲毫猶豫,搶過暗衛(wèi)手中的火把,第一個彎腰鉆了進(jìn)去!謝昭緊隨其后,手按在劍柄上,眼神銳利如鷹。
地道狹窄、陡峭、濕滑。火把的光只能照亮前方幾步之遙,墻壁上凝結(jié)著冰冷的水珠,腳下的石階布滿青苔。越往下走,那股污濁難聞的氣味就越發(fā)濃重刺鼻,還隱隱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野獸般的低低嗚咽聲。
地道盡頭,是一扇沉重的、銹跡斑斑的鐵柵門。門上的鐵鎖早已腐朽,被暗衛(wèi)輕易撬開。推開鐵門,一股更加濃烈的惡臭幾乎讓人窒息!
眼前是一個不大的石室。墻壁上掛著幾副早已銹蝕斷裂的鐐銬。角落里堆著一些辨不出原貌的腐爛草席和穢物。而石室的正中央,一個瘦小得如同骷髏般的身影,蜷縮在一堆散發(fā)著惡臭的爛草上。
她頭發(fā)干枯灰白,如同亂草般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身上裹著一件早已看不出顏色、破布條般的襤褸衣衫,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滿了新舊交疊的鞭痕、燙傷和污垢。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破布和稻草扎成的、勉強(qiáng)能看出人形的娃娃,正用枯樹枝般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娃娃同樣干枯的“頭發(fā)”,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如同夢囈般的嗚咽:
“小姐……小姐不怕……小紅在……壞人……壞人要來了……快跑……跑……”
那聲音嘶啞干澀,破碎得不成調(diào)子,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剜在蘇晚的心上!
“小紅!”蘇晚再也控制不住,手中的火把“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濺起幾點火星。她踉蹌著撲了過去,跪倒在那堆污穢的爛草旁,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那個蜷縮的身影,卻又怕驚擾了她。
聽到聲音,蜷縮的身影猛地一顫!那梳理娃娃頭發(fā)的動作驟然停止。她如同受驚的野獸,猛地抬起頭!
火把的光芒映照下,是一張瘦得脫了形、布滿污垢和皺紋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茫然,如同蒙著一層厚厚的灰翳。然而,當(dāng)她的目光,透過散亂枯槁的發(fā)絲,接觸到蘇晚那雙即使在昏暗光線下也依舊清澈沉靜、尤其是眼角那顆在火光下無比清晰的淺褐色小點時……
那渾濁的、如同死水般的眼睛,驟然掀起驚濤駭浪!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小紅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蘇晚眼角的淚痣,渾濁的瞳孔劇烈地收縮、放大,仿佛有無數(shù)破碎的記憶碎片在其中瘋狂沖撞!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急促的抽氣聲。
突然,她猛地丟開懷里的破布娃娃,枯瘦如柴的手如同鷹爪般,死死抓住了蘇晚伸出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幾乎嵌進(jìn)蘇晚的皮肉!
“小……小姐?”一個破碎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深入骨髓恐懼的音節(jié),艱難地從她喉嚨里擠了出來。她死死盯著蘇晚的臉,渾濁的眼淚如同渾濁的泥漿,瞬間從深陷的眼窩里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污垢,留下兩道狼狽的痕跡。“是……是你嗎?小姐……你……你也……被他們抓來了?快跑!快跑啊!”她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充滿了絕望的驚恐,身體因激動而劇烈地抽搐起來!
“小紅!是我!是我!慕晴!我是慕晴!”蘇晚反手緊緊握住小紅那雙冰冷刺骨、布滿傷痕和老繭的手,淚水如同決堤般涌出。巨大的悲慟和重逢的沖擊讓她聲音哽咽,她用力地、一遍遍地重復(fù),“別怕!小紅別怕!沒事了!壞人……壞人已經(jīng)被打倒了!我們安全了!我來帶你回家!”
“家?”小紅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茫然和混亂,她似乎無法理解這個詞的含義,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緊蘇晚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嘶聲重復(fù)著,“家沒了……火……好大的火……血……好多血……夫人……老爺……都……都……”破碎的詞語如同夢魘的碎片,從她口中不斷迸出,她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眼神時而清醒時而渙散。
“夫人,她情緒太激動了!”一旁的暗衛(wèi)低聲道,面露憂色。
蘇晚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翻涌的心緒。她記得柳姨留下的線索!記得柳姨日記里提過,小紅最喜歡她調(diào)制的“安神香”,還有她常常哼唱的那首江南小調(diào)!
她迅速從隨身攜帶的荷包里,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小香塊。那是她根據(jù)柳姨留下的殘缺方子,自己嘗試復(fù)原的安神香。她將香塊湊到小紅鼻端,同時,努力回憶著母親當(dāng)年教她的、小紅也最愛聽的江南小調(diào),用盡可能輕柔的、帶著安撫力量的語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地哼唱起來: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
清幽的、帶著一絲甜意的安神香氣在污濁的地牢中彌漫開來。
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曲調(diào),如同穿越了十五年的漫長黑暗時光,輕柔地拂過小紅混亂破碎的意識。
她抓住蘇晚手腕的力道,在香氣和歌聲中,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松懈下來。渾濁眼中那狂亂的驚恐和混亂,如同被一只溫柔的手緩緩撫平。她呆呆地看著蘇晚,眼淚無聲地流淌著,嘴唇囁嚅著,仿佛在辨認(rèn)著什么。
“小……小姐?”這一次,聲音不再是驚恐的尖叫,而是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難以置信的確認(rèn)。她的目光終于不再渙散,而是聚焦在蘇晚的臉上,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孩子般的脆弱和依賴。
“是我,小紅,是我。”蘇晚淚流滿面,緊緊握住她松懈下來的手,用力點頭。
小紅渾濁的眼中,驟然爆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彩!那光彩驅(qū)散了灰翳,如同撥云見日!她猛地?fù)溥M(jìn)蘇晚懷里,干瘦的身軀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死死抱住蘇晚的腰,將臉埋在她帶著淡淡藥草清香的衣襟里,放聲痛哭!那哭聲嘶啞、破碎,卻撕心裂肺,仿佛要將積攢了十五年的恐懼、委屈、絕望和刻骨的思念,盡數(shù)傾瀉出來!
“小姐!真的是你!嗚……小紅以為……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他們……他們好壞!他們打夫人……打老爺……放火燒房子……把小紅抓起來……關(guān)在黑屋子里……好黑……好冷……他們問……問遺詔……問密檔……小紅不知道……他們就打……一直打……”
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如同最鋒利的刀子,凌遲著蘇晚的心。她緊緊回抱著懷中這具瘦骨嶙峋、傷痕累累的身體,如同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淚水浸濕了彼此的衣襟。
謝昭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著主仆二人相擁而泣,看著小紅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舊傷痕,他的拳頭在袖中無聲地攥緊,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眼底翻涌著冰冷的殺意。這些傷痕,這些痛苦,都是拜謝珩和他背后的勢力所賜!
不知過了多久,小紅的哭聲漸漸低弱下去,變成了壓抑的抽噎,巨大的情緒宣泄和安神香的作用讓她疲憊不堪,蜷縮在蘇晚懷里,昏昏沉沉地睡去,但枯瘦的手指依舊死死攥著蘇晚的衣角,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會再次消失。
蘇晚小心翼翼地抱著她,如同抱著易碎的琉璃。她抬起頭,看向謝昭,眼中淚痕未干,卻已燃起新的火焰:“帶她回家。昭雪園。我要知道當(dāng)年的一切!每一個細(xì)節(jié)!”
謝昭重重地點了點頭,脫下自己的外袍,輕柔地裹住小紅瘦小的身體,然后小心地將她從蘇晚懷中接過,穩(wěn)穩(wěn)地抱了起來。
“我們回家。”
昭雪園最安靜舒適的暖閣內(nèi),熏爐里燃著寧神的檀香。小紅被仔細(xì)清洗干凈,換上了柔軟的棉布中衣,躺在溫暖舒適的被褥里。蘇晚親自守在床邊,用溫?zé)岬臐癫冀硇⌒牡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