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涼爽,梅玉芝讓轎夫先行回去,自己領著幾個小廝走在清冷的街道上。
晚風蕭瑟,微微酒意,他只覺得腿有點軟。望著天上一輪明月,心中惆悵。
“劫難啊,劫難。”他嘟嚷了兩句,繼續往前走。
等他回到家中,張彩霞早已睡去,只有兩個守門的小廝,打著哈欠,漫不經心的打開門。
“不要驚動別人。”梅玉芝瞪了一眼哈欠連天的下人,徑直走向書房,見褚玉婷正端著一碗醒酒湯緩緩而來,眉頭緊蹙。
“你也回去。”梅玉芝面露不悅,“早點去睡吧。”
他今天興致不佳,實在沒心情去寵幸姨娘。一進書房,把值錢的房屋地契,以及手里的一些生意,默默地盤算了一番。他要把這些能變現的全換成現銀,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多年的闖蕩江湖的經驗,直覺告訴他——周逸軒是匹吃人不吐骨頭的餓狼。只可惜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
今夜注定難眠,周逸軒酒勁未去,想起白日梅長菁一舞。心癢難耐,便想著宿在美人屋里。
“王爺,不好了,出事了。”周逸軒右腳剛準備踏入美人香閨,羅可甫毛毛躁躁的闖進來。
周逸軒眉頭緊蹙,殺氣騰騰的盯著跪在地上冒冒失失的小廝:“發生了什么事?成何體統。”
羅可甫左顧右盼,見梅長菁站在主子身后,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周逸軒見狀,便知是軍中之事,便拉著梅長菁的手溫柔的撫摩了幾下:“菁兒,本王改日再來看你。”
張甫、張楓,羅湘南、陳子一等人正焦急的等在書房門口,見周逸軒過來,張甫率先把情報遞上來。
周逸軒越看神情越凝重,張甫幾人跟著進了書房。羅可甫識趣的關好門窗,吩咐親衛不準一只蒼蠅靠近,否則格殺勿論。
今天幾乎青陽王所有的心腹齊聚一堂,看來有大事發生。他不敢怠慢,這個青陽王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
“軍中嘩變,你們怎么看?”周逸軒環顧眾人,神情冷峻。眾人支支吾吾埋頭不語。周逸軒拿起手邊的硯臺,重重的扔在地上,“啪”,裂成八瓣,“平時你們一個個挺有主意的,現在都成啞巴了。”
張甫冷淡的掃了一眼地上碎裂的硯臺:“王爺,士兵們有反抗情緒,實乃正常。第一,近一年收成不好,很多莊稼欠收。其二,土地割據嚴重,很多百姓流離失所,我們的稅收太少,每年還要上繳一部分給朝廷。其三,朝廷那邊對我們早已提防,最近我還抓到了幾個細作,故意在周邊散播流言,說王爺貪墨軍餉,奢華無度,寵妾滅妻……”
張甫的聲音越說越小,周逸軒的臉色越來越黑,前一段話很正常,這奢華無度,寵妾滅妻就是妥妥的誣陷。周逸軒時時辦了幾場大宴,不都是為了敲打那些地主鄉紳、豪商巨賈嗎?每年從他們身上搜刮了不少銀兩用于軍費開支。寵妾滅妻?自己那便宜岳父剛給自己弄來了十萬石糧草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周逸軒越想越氣,拳頭越拽越緊,拍案而起,大罵:“這群王八羔子,本王要將他們凌遲處死。”
他死死的盯著下面的心腹愛將與謀士們,“你們也覺得本王寵妾滅妻,奢華無度。”
羅湘南粗人一個,不知梅長菁底細,青陽王娶側妃時他值班去了,并未在場,只聽說青陽王十分寵愛這個側妃,隱隱有超過正妃岳薇的之勢。岳薇可是天下第一世家的嫡長女,對青陽王的大業有著積極影響力,不是一個狐媚子能比的。
那日在壽宴上見那女子傾城一舞,把全場男性迷得哈喇子流一地,認定此女狐媚惑主。
他們之所以愿意跟著青陽王干,就是為了博個好前程,因此便直言不諱的說:“只不過是個商賈之女,王爺也忒寵了。”
周逸軒氣得想暴揍這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蠢貨,卻念在他屢立戰功的份上,按下殺意,把梅玉芝幾個時辰前遞給他的糧草貨物單扔到他臉上:“自己仔細看看。”
羅湘南打開一瞧,見是十萬糧草的貨物單,上面戳印正是“梅氏商行”,便知自己聽信謠言,錯怪主子,立馬跪在地上磕頭認錯:“末將該死,聽信饞言,差點被有心人利用。”
張甫趕緊求情:“大婚那日,羅將軍不在,自然不知梅長菁不是普通的商賈之女。這梅玉芝號稱我朝有名的大富人,光給女兒的陪嫁,銅錢就有百萬貫,不包括其他的珍奇古玩,每一樣都是稀世珍寶。且短短數十日就弄到十萬石糧草,他的財富不可小覷,只怕是富可敵國。但王爺,不知者無罪,羅將軍也是一心為您著想了。”
羅湘南聽完張甫所言更加愧疚了,又連磕了好幾個頭:“是末將該死,請王爺責罰。”
“滾回去坐著。”周逸軒無奈的擺擺頭,“現在當務之急是解決軍中嘩變之事。”
周逸軒手中的情報,如同令人厭煩的蒼蠅,上面寫滿了令他惡心的話語,拳頭越握越緊,紙張極速皺成一團,成了一把齏粉,他的心情才逐漸平復。
自他八歲那年,他的父親在流放之地被當今陛下圈禁,懵懵懂懂的他感覺到父親從一個意氣風發的王爺變成了行尸走肉。幾年過去后,他的父親還是被賜死了。那一天他偷偷的跪在父親的尸骨面前,暗自發誓要走到那個位置,讓那個人承受父親百倍的痛苦。他連正大光明哭的權利都沒有,只能任那些閹狗把他父親草草埋在亂葬崗,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哪座墳里埋著他的父親。
他苦練武藝,他徒手爬上扶風山,跪在云德道人的草屋前七天七夜懇請教他兵法。
他日日夜夜努力,他要出人頭地,他要至高無上的權力。
后來,邊關戰亂,大月氏入侵,打得朝廷節節敗退,是他帶著一群老弱病殘的士兵力挽狂瀾,解下凌霄城被圍的危機,保住當今陛下的皇位。后來,又將大月氏打出關外。
他戰功赫赫,卻也只能在當今陛下面前伏低做小的舔著,甚至痛罵自己的父親是蠢豬。
他為了娶岳薇,像只舔狗,日夜去舔,日夜去研究一個女子的喜好,想方設法的投其所好。為了娶她,他堂堂皇族,屈尊降貴去給岳載豐端洗腳水,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
他付出了那么多,他手里現在唯一可以仰仗的是軍隊。現在軍中嘩變,如何不讓他又急又氣。
張甫瞅著周逸軒想刀人的眼神和瑟瑟發抖的羅湘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難道王爺忘了自己有位岳父,羅將軍都差點因此挨板子呢?”
“梅玉芝?”周逸軒沉吟片刻,又來回踱步,這十萬石的糧草都沒結,現在又去白嫖,萬一這死老頭哭窮,自己也沒理。
羅湘南粗野的性子,早已按耐不住:“老子去把這些鄉紳巨賈的家都操了。”
張甫趕緊攔住他,罵道:“蠢貨,咱們不是土匪,去打家劫舍,豈不是中了朝廷的圈套。讓天下人唾棄,讓他們有理由發兵滅了咱們。”
“那你說怎么辦?”羅湘南氣呼呼的坐在椅子上。
“梅側妃不是有百萬陪嫁嗎?也許可解燃眉之急。”張甫道。
周逸軒想都沒想拒絕了,他周逸軒還沒有落魄到去花女人錢的時候。對于梅家的財富,他是覬覦已久,沉思了片刻后,說:“梅家是不是與朝廷最近談了一筆制作鎧甲原材料的生意。”
張甫點點頭,對于城內的任何有頭有臉、有點資源的人的動向,他都密切關注,了如指掌。
“去做點手腳。”周逸軒冰冷的眼神里流淌著無盡的殺意,比北地的風雪寒冷上千萬倍,滲人的聲音從喉間發出,聽得人直打哆嗦。
梅玉芝在書房坐了一夜,天蒙蒙亮,在張彩霞門口踱來踱去。春梅正出門打熱水洗臉,見老爺正站在枯樹下長吁短嘆。
“老爺,夫人昨夜吃了藥后,便沉沉睡去,現在還未醒來。我去叫她。”春梅笑著說。
梅玉芝擺擺手:“罷了,我再等等。你去弄點吃的。”春梅得了令,連忙去廚房吩咐準備一些吃食端到梧桐苑。
梅玉芝的眼睛里布滿血絲,眼下一片漆黑,坐在堂中,瞅了瞅廂房,心下十分不安,眼皮直跳。
不一會兒,廚房送來了紅棗粳米粥,一碟餃子,一大碗陽春面,一碟咸菜……
梅玉芝摸了摸咕嚕嚕叫的肚子,用小碗裝了一份面條,夾著咸菜吃起來。興許是外面吃得太香了。張彩霞剛睜開眼,就聞著一股香味,刺激味蕾,分泌唾沫。
“春梅,誰在外面吃東西嗎?”張彩霞撐起身子,靠在墻頭上,有氣無力的問。
春梅見夫人的身子這幾日倒是不咳血了,卻精氣神還是不太好,心里滿是擔憂:“是老爺在外面。”
“趕緊為我梳妝。”張彩霞伸出瘦弱的手指,她想在愛人心里永遠保持美麗優雅的形象,急得輕咳了兩聲。胭脂水粉遮掩了她蒼白的臉色,卻掩飾不了她憔悴的眼神。
梅玉芝心疼的扶著她坐下,親自給她盛了一小碗粥,夾了幾個餃子:“夫人,嘗嘗,今日廚房做得這粥不錯。”
張彩霞喝了一口粥,點頭稱贊,就聽見梅玉芝呼春梅:“把前些日子菁兒送來的血燕煮一碗給夫人嘗嘗。”
“何必如此麻煩。”張彩霞溫柔的笑著,像只隨時破碎的水晶。梅玉芝緊握著張麗彩的手,環顧四周,欲言又止。張彩霞立馬會意,屏退左右,緊拉著梅玉芝的手:“夫君,發生了何事?咱們夫妻多年,風雨見過不少,有什么事一定要說出來?”
梅玉芝便把十萬石糧草的事和盤托出:“這糧草的錢結不結的都無所謂,只是為夫在外闖蕩多年,見過不少人。這周逸軒心狠手辣,想要的恐怕不是這點糧草。”
梅玉芝嘆了口氣,想起嫁入青陽王府的菁兒,心中一陣愧疚:“苦了我的女兒了。”
張彩霞劇烈的咳嗽了兩聲:“菁兒被青陽王看中,這樣人不是我們能拒絕的。過些日子,我以病重為由,讓她回府。有些事有個交待,我們為人父母能做的只有這么多了。菁兒命苦啊。”
梅玉芝點點頭,把一大把銀票放在張彩霞手中,一向見慣驕奢場面的人,都被這筆沉甸甸的錢給驚到。他說道:“夫人,這筆錢是我留給你和殊哥兒的。”后面的話,沒有說。張彩霞也知道那周逸軒野心勃勃,梅家只怕從此敗落。
她眼含熱淚,脆弱得像只破碎的青花瓷,卻異常堅強。羸弱的身軀里生出了無限的勇氣與倔強:“夫君,放心。”
這幾日周逸軒幾乎夜夜宿在梅長菁。胭脂水粉、金銀首飾等物也日日賞賜不斷,恩寵直逼王妃岳薇。甚至,偶爾被岳薇為難,周逸軒都恰到好處的出現,為她解圍。
王府上下,見她如此受寵,對她巴結不已,儼然把她當成后宅的第二號人物。
梅長菁躺在貴妃榻上,百無聊賴的望著窗前的滿樹的殘花撲簌而落,風雨一起,炸雷驚落,杏兒懂事的拿來紗衾被蓋在她的肚子上,她眼皮子越來越重,正準備陷入沉沉的夢中,聽見有人在耳畔喊著:“大小姐,醒醒。”
梅長菁迷糊糊的睜開眼,見燕兒正拿著一封書信,站在身側:“大小姐,夫人的信。”
梅長菁趕緊接過,一目十行的讀起來,心越來越沉。這封信的大概內容是:母親病重,思念女兒,望歸。
“更衣,回娘家。”梅長菁掀開紗衾被,焦急的站起身,命杏兒取那件青綠色的蘿裙,妝也不化,隨意梳了個發髻就匆匆往娘家趕。
出門時,正巧遇到周逸軒與幾位心腹從書房里出來,見梅長菁不施粉黛的模樣甚是惹人憐愛,便溫聲問道:“菁兒,這是往何處去啊?”
梅長菁深深地福了一禮,捧著書信,據實相告。歸家之心猶如這滂沱大雨,急切迅猛。
周逸軒看著信,眉頭緊蹙,梅夫人這病拖了兩三年,他也聽人提起過,便拉著梅長菁柔聲說:“岳母病重,本王忙于公務,一直沒去探望。也好,今日便與菁兒一同去看看。”
“妾身,替父母多謝王爺了。”梅長菁感激涕零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