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巫然并未驚動府中任何人，只背著一個簡單的布包，里面裝著母親連夜為他備好的干糧，還有他憑著巫季的記憶，在謝家藥圃里采摘、炮制好的幾味常用草藥。

他要去的地方，是謝家莊園外圍的北客安置區。

與最初的混亂不同，如今的安置區已然井井有條。這都得益于巫然之前推行的“驗才錄名”之策。鐵匠鋪里傳來叮當的打鐵聲，婦人們在棚屋下搓著麻線，孩子們不再面黃肌瘦，有了幾分生氣。

他的到來，立刻引起了流民們的注意。眾人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恭敬地向他行禮問好。

“巫佐吏來了！”

“巫佐吏安好！”

對于這些飽經戰亂的北客而言，巫然不僅是謝家的管事，更是給了他們尊嚴和希望的人。

然而，在一片恭敬聲中，卻有一處例外。

最大那頂帳篷的簾子緊閉著，門口兩個壯漢一見巫然，眼神頓時變得復雜，既有敬畏，又有幾分敵意。

巫然心中了然，徑直走了過去。“巫豹病了？”

其中一個漢子甕聲甕氣地回道：“豹哥身體硬朗，不勞巫佐吏掛心。”

“讓開。”巫然的語氣不容置疑。

帳內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伴隨著巫豹壓抑著怒氣的聲音：“讓他滾！我巫豹就是病死，也不要他來看笑話！”

巫然推開擋路的漢子，掀簾而入。一股濃重的病氣撲面而來，只見巫豹裹著破舊的毛皮，臉色燒得通紅，正死死地瞪著他，那眼神仿佛一頭受傷的孤狼。

“你來做什么？”巫豹沉聲問道，聲音里透著濃濃的戒備。

“為你治病。”巫然直視著他的眼睛，不閃不避。

巫豹冷笑一聲，牽動了肺腑，劇烈地咳嗽起來：“黃鼠狼給雞拜年！我巫豹爛死在這里，也不受你們這些世家的嗟來之食！”

巫然不為所動，上前兩步，在眾人警惕的目光中，淡淡開口：“你們初到江南，水土不服，又兼風寒入體，郁結于內。此癥看似兇險，實則不過是濕熱穢氣不得宣發。

再拖下去，輕則大病纏身，重則性命不保。你若不信我，大可繼續硬撐，只是不知你手下這數十號兄弟，又能撐幾時？”

他的話像一柄重錘，精準地敲在了巫豹的心上。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卻不能不在乎這些跟他一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兄弟。

“你……”巫豹一時語塞。

巫然不再多言，徑直走到窩棚前一口破鍋邊，將帶來的草藥投入鍋中，又讓一個小童去取清水。他手法嫻熟，生火、煎藥一氣呵成，自始至終神色淡然。

半個時辰后，一股濃郁的藥香驅散了周遭的腐臭。

巫然盛出一碗滾燙的湯藥，遞到巫豹面前：“喝了它。半個時辰內，若無好轉，我任你處置。”

巫豹死死盯著巫然，又看了看鍋里翻滾的藥湯，最終一把搶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藥汁苦澀辛辣，順著喉嚨燒下去，腹中頓時升起一團暖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巫豹身上。

一炷香的功夫過去，巫豹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原本蠟黃的臉上竟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片刻后，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舒坦多了。”巫豹的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明顯中氣足了些。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巫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個懂些醫術的同宗之人罷了。”

巫然又為幾個病得最重的流民分發了湯藥，看著他們喝下后癥狀都有所緩解，這才重新看向巫豹。

巫豹的感激是實在的，他對著巫然一抱拳，態度已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大恩不言謝！之前是在下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兄弟，還望海涵！”

巫然擺了擺手，狀似隨意地問道：“聽聞足下也姓巫，不知祖籍何處？”

巫豹撓了撓頭，臉上露出幾分茫然：“早就不記得了，爹娘死得早，我是在軍伍里長大的，只知道祖上好像是北方人。”

巫然心中微動，試探著念出那句被他刻在巫家宗祠石碑上的讖言：“家祖曾留下訓誡，言道‘鳳凰于飛，和鳴鏘鏘’，不知兄臺可曾聽過？”

巫豹聞言，愣了半晌，一臉困惑地看著巫然：“啥鳳凰？”

看著他質樸又茫然的表情，巫然心中最后一點期待也落了地。

他搖了搖頭，笑了。

看來，并非所有姓巫的，都是自家先祖傳承下來的那一脈。天下之大，同姓之人何其多也，自己倒是著相了。

不過，這樣也好。

血脈的聯系是虛的，此刻自己親手施予的恩惠，以及未來能帶給他們的秩序，才是最堅實、最可靠的紐帶。

想到這里，巫然看著眼前這群雖落魄卻依舊保留著幾分悍氣的北地流民，心中已有了新的計較。

他拍了拍巫豹的肩膀，溫和地說道：“無妨，或許是我記錯了。你們的病還需要調理，明日我再送些藥材過來。

安心養病吧，既是同宗，總有出路的。”

此刻，在書房內，謝道韞剛服下巫然新調的湯藥，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道韞。”

一個溫潤醇厚的聲音響起，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謝道韞精神一振，連忙起身相迎：“三叔父何事至此？”

來人正是謝安，他依舊穿著那身尋常的寬袖長衫，手持一把白羽扇。他緩步走進書房，目光在謝道韞臉上一掃，微微頷首：“看來，那個巫然，確有幾分真本事。”

謝道韞心中一暖，知道這位叔父永遠能看透表象，抓住根本。她恭敬地為謝安續上一杯熱茶：“六叔父（謝鐵）也說，巫然醫道之精，不在他之下。侄女這頑疾，如今已大有好轉。”

“那便好。”謝安坐下，輕搖羽扇，目光卻深邃如淵，“我今來，不為家事，而是為國事。”

謝道韞心頭一凜，肅然垂手：“請三叔父示下。”

“壽陽。”謝安只吐出兩個字，書房內的空氣便瞬間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