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季沒有驚動任何人。

他換上一身利落的短褐，借著月色，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穿過庭院，來到那座塵封的小樓前。

推開虛掩的木門，一股混合著腐朽竹木與陳年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

樓內陳設簡單，幾排書架上零散地放著些尋常的典籍，大多是關于祭祀禮儀的。巫季的目光快速掃過，心中并無波瀾。他知道，父親巫用那等心思縝密之人，絕不會將真正的秘藏放在如此顯眼的地方。

他閉上眼，將自己代入巫用的思維。

一個看透了“神權”將傾，決心為子孫另辟蹊生之路的智者，他會如何安置這份關乎家族未來的遺產？

他會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卜筮。

巫季猛地睜開雙眼，環顧四周。這間屋子的布局，書架、銅器、坐席的位置，看似隨意，實則暗合章法。

“八卦……”他低聲自語。

他的腳步開始移動，每一步都踏在記憶中八卦方位對應的節點上。乾、坎、艮、震、巽、離、坤、兌……當他走完一圈，最終停在象征著“中宮”的地面時，腳下傳來一絲微不可察的空洞感。

他俯下身，輕輕敲擊，聲音果然不同。

他用隨身攜帶的青銅短匕撬開地磚，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木匣，靜靜地躺在下面。

木匣沒有上鎖，打開它，一股奇異的藥香混合著古老竹簡特有的清香瞬間溢出。

匣內并非金玉，而是兩卷碼放整齊的竹簡與一卷帛書，以及一塊刻著字的龜甲。

巫季拿起那塊龜甲，只見上面用古老的甲骨文深深地刻著一行字：

“巫之極，非鬼神，乃人也。醫者，格人之道。”

巫術的極致，不是通曉鬼神，而是洞察人心。而醫術，正是窮究人身的道路。

這是父親巫用留給他的總綱，是整個遺產的鑰匙！

巫季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他迫不及待地展開第一卷竹簡。

竹簡的標簽上寫著兩個字：《藥經》。

里面記載的，是數百種草藥的性味、功效、配伍禁忌。許多記載都簡略而經驗化，比如“麻劑，服之可剖腹而不覺痛”。

若是尋常人看到，只會覺得是天方夜譚。

但巫季不同！在他看到“麻劑”兩個字的瞬間，他腦海中那源自數千年后的知識庫瞬間被激活！

“原來如此！古籍中的麻劑，其主要成分竟是曼陀羅花與烏頭！這是生物堿類麻醉劑！

曼陀羅花含有東莨菪堿，能抑制中樞神經，產生麻醉和致幻效果；烏頭則含有烏頭堿，是強效的鎮痛劑，但毒性也極強……這里的配伍，是用甘草和白芷來中和毒性，延長藥效……天才！這簡直是天才般的構想！”

古老的經驗與后世他所粗淺了解的藥理學知識，在他的腦海中完美地合二為一！他不僅知道“怎么用”，更知道了“為什么”！

他放下《藥經》，又拿起第二卷《砭經》。里面詳細描繪了人體經絡的走向，以及用砭石和骨針進行放血、刺激穴位的療法。

許多穴位的名稱古樸而陌生，但當巫季看到“風池”、“合谷”、“足三里”這些熟悉的字眼時，他幾乎要顫抖起來。現代針灸學的核心穴位，竟然在這卷竹簡中，就已有了清晰的記載和應用！

巫用所獻出去的，果然只是皮毛！

最后的重頭戲，是那卷用料考究的帛書：《祝由問心篇》。

“祝由”，是上古時期利用符咒、禱告等方式治療疾病的巫醫之術。巫季本以為這是純粹的迷信，但當他看下去時，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哪里是迷信，這分明是一部登峰造極的臨床心理學與話術手冊！

帛書開篇明義：“凡病者，七分在身，三分在心。心安則血氣順，心亂則藥石罔效。”

它詳細講述了如何通過觀察病人的言談舉止、眼神變化，來判斷其內心狀態；如何用堅定而充滿暗示性的語言，例如禱詞和符咒，來給予病人強烈的心理安慰，激發其自身的求生意志，也就是后世所說的“安慰劑效應”。

而最讓巫季嘆為觀止的，是其中一個章節，標題是“天命難違之辨”。

里面赫然寫著：“若遇不治之癥，藥石罔效，當于三日前改方，多用安神定魂之物。告其家人，言病者心志不堅，沖撞先祖，非醫之過，乃其命數使然。如此，既可安病者臨終之心，亦可全吾輩醫者之名。”

“漂亮！”巫季忍不住低聲贊嘆。

這簡直是甩鍋的藝術！先用鎮靜類藥物讓病人最后幾天過得安詳，然后將治療失敗的責任，從醫生的“無能”，巧妙地轉移到病人自身的“意志”和不可抗拒的“天命”之上。這不僅保全了醫生的名譽，甚至還能讓家屬心懷感激，認為醫生已經盡力。

巫用，這個自己的先祖，他對人性的洞察，簡直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他為自己的繼承者，準備了一整套完美的武器。

《藥經》是彈藥，《砭經》是兵刃，而《祝由問心篇》，則是握著武器的手和瞄準的眼睛。

一夜之間，巫季貪婪地吸收著這一切。

古老的巫醫智慧，與他腦海中跨越千年的現代醫學知識、心理學理論，發生了劇烈的化學反應。

他不再是那個對未來迷茫的庶子巫季。

一個手握劃時代醫療技術、深諳人性密碼的怪物，正在這座塵封的小樓中，悄然誕生。

天色微明，巫季走出小樓，將門重新關好。

他迎著初升的朝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虛弱的身體似乎都因這知識的灌注而充滿了力量。

他知道，父親巫用給他鋪就的，是一條通天大道。

兄長巫朔還抱著“巫”那艘即將沉沒的破船沾沾自喜。

而他，將駕駛著“醫”這艘嶄新的、裝備了未來科技的巨輪，在這個成康之治的黃金時代里，掀起滔天巨浪。

“鎬京城中，很快就要多一位‘神醫’了。”

巫季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而又帶著幾分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