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荊揚之辯
- 我,東晉家奴,夢里當(dāng)祖宗
- 鏡臺散人
- 2072字
- 2025-08-18 00:02:00
書房內(nèi),檀香裊裊。
巫然垂手立于堂下,姿態(tài)恭謹(jǐn),氣息卻沉穩(wěn)如淵,不見絲毫在倉曹前彈壓百人的悍氣,仿佛方才那雷霆手段只是幻夢一場。
謝道韞端坐于書案后,指尖輕捻著一枚玉質(zhì)鎮(zhèn)紙,眸光清冽,平靜地審視著他。半晌,她唇角微勾,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驗才錄名,分而治之。手段倒是不俗。”她先是贊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zhuǎn),帶著幾分調(diào)侃,
“只是不知,你這番經(jīng)緯之術(shù),又是從哪位巫氏先祖的夢中習(xí)得?這次,總不會又要與我說些商周鼎革的舊事吧?”
一旁的綠珠聞言,忍不住掩嘴輕笑。她還記得上回巫然那番“天命靡常”的高論,玄妙深遠(yuǎn),卻也讓自家女郎疑心了好幾日。
巫然聞言,臉上并無半分局促,只是微微躬身,沉聲道:“古事為鑒,照的是今時之路。商周之變,在于人心向背;而今北客之亂,亦在人心。”
他巧妙地將話題拉回了當(dāng)下,既回應(yīng)了謝道韞的調(diào)侃,又將自己的行為拔高到了一個層次。
“哦?”謝道韞來了興致,“那你且說說,這‘人心’二字,今日又該如何解?”
“回女郎,”巫然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上謝道韞的審視,“今日倉曹前的那些人,他們不是流民,是北地秩序崩塌后,濺出的第一攤血。他們的兇悍,源于絕望;他們的麻木,源于失去了一切可為之奮斗的‘名分’。”
“我所做的,不過是重新給予他們一個‘名分’。鐵匠的名分,書吏的名分,農(nóng)夫的名分,乃至……士卒的名分。”
巫然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卻帶著一種洞穿事物本質(zhì)的力量,
“有了名分,便有了立身之本,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謝家給予他們希望,他們便會將性命與忠誠回報給謝家。這便是今日之‘人心’。”
這番話,將一場粗鄙的流民騷亂,剖析得條理分明,直指核心。綠珠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而謝道韞的眸光卻愈發(fā)銳利。她聽懂了巫然的言外之意。
收容流民,是慈悲。而巫然做的,是篩選,是在沙礫中淘金,是將這些無主的“力量”,迅速轉(zhuǎn)化為謝家可以動用的“兵刃”與“錢糧”。
這等手段,已經(jīng)超出了一個家奴,甚至尋常管事的格局。
“北地已成血海,你這般篩選,確是未雨綢繆之策。”謝道韞微微頷首,算是認(rèn)可了他的做法。她放下鎮(zhèn)紙,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
“既然你看得清北方,那我再問你,放眼我大晉朝局,癥結(jié)又在何處?”
這個問題,已然脫離了謝家莊園的范疇,直指國祚根本。
書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綠珠甚至屏住了呼吸,她知道,女郎這是在真正地考量巫然了。
巫然的意識深處,東晉的輿圖瞬間褪色,被另一幅更古老、更血腥的權(quán)力棋盤所取代。那是巫仲親歷的商末分崩,是巫用親手布局的宗周與成周之峙。
千年時光,王朝更迭,但扼守要害的軍事重鎮(zhèn)對國都的威脅,這套地緣鐵律,從未改變!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千鈞之重,砸在謝道韞心頭。
“朝堂之安,在揚州;而江左之危,卻在荊州。”
一言既出,綠珠尚在思索“荊州”“揚州”是何處,謝道韞一直古井無波的清冷面容上,卻驟然掠過一絲驚愕。
她那雙洞察世事的鳳眼,瞳孔在瞬間微微一縮!
荊揚之爭!
這四個字,是懸在所有江左高門頭頂?shù)囊槐麆Γ?
揚州是朝廷中樞,是僑姓士族的根本所在。而荊州,地處上游,手握重兵,歷來是權(quán)臣發(fā)難、顛覆朝堂的龍興之地。王敦之亂,殷鑒不遠(yuǎn)!
如今,征西大將軍桓溫坐鎮(zhèn)荊州,威勢赫赫,功高震主之勢已然顯現(xiàn)。朝中諸公,包括謝家在內(nèi),誰不是一面仰仗其北伐,一面又暗中忌憚提防?
這等關(guān)乎國運與家族命運的隱秘核心,是司徒蔡謨和會稽王司馬昱這等宰輔級別的人物在密室之中才會談?wù)摰脑掝}。
可現(xiàn)在,它卻從一個身份卑微的家奴口中,如此輕描淡寫,又如此一針見血地說了出來。
謝道韞的呼吸,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紊亂。
巫然卻并未就此打住,他知道,僅僅點出問題還不夠,他必須給出自己的“巫氏家學(xué)”解釋,一個來自歷史深處的、獨一無二的視角。
“女郎可還記得,史書中言及周公營建成周?”
他話鋒一轉(zhuǎn),瞬間將時空拉回到了千年之前。
謝道韞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及此事,但還是微微頷首。
巫然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一個真正的巫史在講述著古老的秘辛:“宗周為本,成周為用。以東都之兵,鎮(zhèn)撫東方諸侯,此乃固國之策。然則,利器亦可噬主。若成周有不臣之心,則鎬京危矣。”
“今日之局,何其相似?”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能洞穿時空,“建康為宗周,是為國本。而荊州,便是那個拱衛(wèi)王室、手握天下精兵的……成周!”
綠珠雖然聽不懂那深奧的古事,但她看得懂自家女郎的神情!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一種混雜著震驚、忌憚、乃至一絲恐懼的復(fù)雜表情!
她再看向巫然時,眼中已滿是敬畏。而當(dāng)巫然的視線再次不經(jīng)意地掃過她時,那份敬畏之中,又莫名多了一絲慌亂的羞澀,她連忙低下頭,心如鹿撞。
而“成周”二字一出,謝道韞清冷的臉上,血色霎時褪盡!
她終于明白了!
巫然并非在簡單地類比,他是在用一個王朝興衰的結(jié)構(gòu)性矛盾,來剖析眼下的大晉!
宗周與成周,一個政治中心,一個軍事重鎮(zhèn),互為犄角,又互為掣肘。這與今日揚州與荊州的關(guān)系,何其相似!桓溫坐鎮(zhèn)的荊州,就像那座懸于國祚之上的“成周”,既是大晉抵御外敵的堅盾,也是隨時可能揮向中樞的利刃!
這等見識,這等格局……
謝道韞看著眼前這個身形單薄、面容沉靜的奴仆,第一次感覺到一種真正的、深不見底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