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石家莊，秋霧把省隊訓練館的玻璃蒙成毛玻璃。14歲的孫穎莎踩著露水沖進館時，張教練已經在球臺邊擺好了五十個白球，每個都間距均勻，像列隊的士兵。
“反手擰拉加力，今天必須突破百分之七十成功率。”教練的聲音裹著霧氣撞過來，孫穎莎把訓練包往地上一甩，球拍在掌心轉了半圈。拍柄纏著的膠布換了新的，是母親托人從老家寄來的棉布，說“新膠皮得配軟布”。
球館的暖氣還沒熱透，她對著墻壁練揮拍，呵出的白氣在燈光下散開。三個月前在省青少年賽上輸的那個球總在眼前晃——決賽局點被對手正手快帶打穿，她蹲在地上看白球滾遠，鞋尖沾著的紅漆在地板上拖出細痕。張教練當時沒安慰，只說“想贏就得把反手練成鐵壁”。
七點的訓練鐘聲敲響時，孫穎莎的額發已經濕透。她盯著球臺邊角的木紋，突然想起三年前剛進省隊那天，也是這樣的霧天。張教練讓她跟隊里最老的隊員打對抗，對方一個側旋發球就讓她連吃三個，撿球時膝蓋磕在臺腿上，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省隊不養哭包。”老隊員抱著胳膊笑，孫穎莎突然把球拍往地上一磕，撿球時故意用鞋尖把球碾得轉了三圈。那天她加練到深夜，走廊里的聲控燈總在她撿球時熄滅，只能摸著黑往墻上砸球，聽著回聲判斷落點。
“發愣？”張教練的球拍敲了敲球臺，孫穎莎猛地回神，反手擰拉的白球擦著網飛過去，在對面臺角彈出清脆的響。教練在記錄本上畫了個勾，筆尖在“第十四次成功”下面重重劃了道線。她的虎口已經發麻，新換的膠皮磨得指節發紅，卻在撿球時偷偷多擺了五個球。
十點的陽光終于穿透霧層，斜斜切進館內。孫穎莎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和張教練的影子在地板上重疊。去年冬天教練帶她去BJ看全錦賽，在觀眾席后排，她盯著丁寧的反手發呆，教練突然說“你的爆發力比她強，缺的是穩”。回程的火車上，她在筆記本上畫了三十種反手姿勢，鉛筆芯斷了三根。
中午打飯時，食堂的電視在播全國少年錦標賽的預告。鄰桌的男生們打賭誰能進國家隊，有人拍著孫穎莎的肩膀笑“女生組湊數的”。她把餐盤往桌上一放，排骨湯濺在桌布上：“要不要現在打一局？”
對方是省隊男隊的種子選手，正手弧圈能拉穿兩層球網。孫穎莎拉著他往訓練館走時，張教練在走廊盡頭抱著胳膊看。第七局打到 10平，她突然改用正手發球，球擦著對方球拍飛過，男生愣了愣才發現，她的鞋尖正對著他反手的死角——那是他昨天訓練時被隊友指出的弱點。
“運氣好。”男生紅著臉走了，孫穎莎摸出兜里的薄荷糖，是母親塞的，說“緊張時含一顆”。糖在嘴里化開時，看見張教練在公告欄前貼全國賽的報名表，她的名字后面用紅筆標了個星號，像顆剛冒頭的星。
省隊開往南京的高鐵上，孫穎莎把戰術本墊在膝蓋上。第 37頁畫著江蘇隊那個左手橫拍選手的發球軌跡，每個圓點旁邊都標著旋轉方向，是她熬夜看錄像截的圖。鄰座的張教練在打盹，手機屏亮著，是給她查的天氣預報——南京這幾天有雨。
全國少年錦標賽的賽場在體校舊館，球臺還是木頭的，踩上去會發出咯吱聲。孫穎莎試球時發現網子比標準高度低半寸，正想跟裁判說，卻看見江蘇隊那個選手正對著球網皺眉，突然改了主意，反手擰拉時故意加了側旋。
“這小孩球風野得很。”場邊有人議論，孫穎莎聽見了卻沒回頭。第一輪對陣湖北選手，對方的正手快攻像小鞭炮似的密，她在第五局突然放慢節奏，用反手輕擺短球讓對方頻頻下網。贏球時看臺上飛來個蘋果，她接住時發現上面貼著張便簽：“河北隊加油”，字跡歪歪扭扭的，像小學生寫的。
晚上在宿舍分析錄像，張教練突然指著屏幕：“你看她第三次接發球，腳步往右轉了半寸。”孫穎莎湊近屏幕，看見自己的鞋尖確實偏了，心里咯噔一下。這毛病是省隊時養成的，總在緊張時下意識躲球，去年跟老隊員打對抗時被罵過無數次。
“明天對陣河南隊那個削球手，記住”，教練在戰術板上畫了道折線，“正手位長球要加力，逼她離開球臺。”孫穎莎盯著那道線，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家屬院用木板打球，父親總說“打球跟打架一樣，得把對方逼到墻角”。
削球手的球拍像面小扇子，白球在臺上蹦跳的軌跡忽高忽低。孫穎莎的正手攻球屢屢被削回來，第三局打到 6:8時，她蹲下來系鞋帶，趁機看了眼看臺。張教練正舉著個礦泉水瓶，瓶身上貼的紅紙上寫著“穩”，是她昨天讓隊醫幫忙寫的。
第七個正手爆沖終于打穿對方防線時，孫穎莎聽見自己喊出的聲音帶著哭腔。下場時教練遞給她條毛巾，上面還留著她上周訓練時蹭的紅漆——那天練側身攻球，她的拍邊磕在臺角上，紅漆粘了滿拍。
半決賽對陣上海隊選手，對方反手速度極快，像裝了小馬達。首局孫穎莎就以 7:11失利，場邊觀眾席傳來惋惜聲。她走到場邊換球拍，張教練往她手里塞了塊生姜：“含著，醒醒神。”辛辣味直沖鼻腔，她突然想起十歲那年市賽輸球后，劉教練也是這樣讓她含著生姜糖提神。
第二局開始，孫穎莎改變戰術，主動發長球到對方正手位，逼得對方頻頻側身。打到 12平分時，體育館的燈光突然閃了兩下，她借著這瞬間的停頓調整呼吸，一記反手擰拉斜線得分，拿下關鍵一局。此后兩局她越打越順，最終以 3:1挺進決賽，下場時發現手心的汗把球拍柄都泡軟了。
決賽對手是遼寧隊的黑馬，反手快撕速度比男生還快。賽前適應性訓練，孫穎莎數著對方的腳步——每次側身前都會先踮右腳跟，這個細節在錄像里沒見過。她悄悄在戰術本上畫了個小腳印，旁邊標著“提前半步封堵”。
看臺上的雨痕像爬滿玻璃的蚯蚓。第一局孫穎莎就被打了個 11:5，撿球時看見母親舉著的保溫杯在發抖。中場休息時張教練往她手里塞了片姜：“含著，防緊張。”辛辣味竄進鼻腔時，突然想起十歲那年在市賽，也是這樣的雨天，她輸了球蹲在球臺底下哭，劉教練往她嘴里塞了塊生姜糖。
第二局開始前，孫穎莎故意把球拍往地上磕了磕。紅漆在地板上留下個小印子，像她每次加練時做的記號。反手擰拉突然加了側旋，對方連續吃了三個球，撿球時鞋尖總往那個紅漆印上踩。
“這小孩球商高得嚇人。”場邊裁判在議論，孫穎莎聽見了卻沒分心。她盯著對方球拍的膠皮，新換的紅色海綿比自己的厚半毫米，說明正手力量見長。側身攻球時突然變線，白球擦著對方反手位的邊線飛過去，看臺上的歡呼聲差點掀翻屋頂。
第五局打到 9平時，體育館的燈突然閃了閃。孫穎莎的正手攻球擦網而過，對方撲過來救球時，球拍撞在臺腿上，發出悶響。她下意識說了句“沒事吧”，對方抬頭時眼里的驚訝，讓她想起省隊老隊員第一次夸她“反手有進步”時，自己也是這表情。
賽點的白球在空中劃出弧線時，孫穎莎的膝蓋突然發軟。這是她連續第七天打滿五局，繃帶在膝蓋上勒出的紅痕已經發紫。但當白球落在對方場地的瞬間，她還是跳起來揮了揮球拍，紅漆在燈光下亮得像團小火苗。
頒獎臺的臺階有點晃，孫穎莎抱著獎杯時差點摔了。張教練扶她的瞬間，她看見他偷偷抹了把臉，袖口沾著的粉筆灰蹭在臉上。臺下的母親舉著手機拍照，手一抖把鏡頭對準了橫幅，上面“全國少年乒乓球錦標賽”的字樣被雨水打濕了一半。
回宿舍的路上，雨停了。孫穎莎把獎杯放在路邊的石墩上，摸出兜里的薄荷糖——還剩最后一顆，是母親塞的那盒里的。剝開糖紙時發現里面包著張小紙條，是父親的字跡：“劉教練說你反手比他當年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