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石家莊深秋，梧桐葉在紅磚樓前鋪了厚厚一層。五歲的孫穎莎蹲在家屬院的水泥臺上，看父親用撿來的木板搭簡易球臺。木板縫里嵌著的玻璃碴被陽光照得發(fā)亮，她伸手去摸，被父親輕輕拍掉手背：“當(dāng)心扎著，這可是未來世界冠軍的手。”

父親的玩笑話像顆種子落進土里。那天下午，孫穎莎攥著比手掌還大的直板球拍，站在自制球臺邊，看白球在木板間跳來跳去。父親發(fā)過來的球總帶著旋，她的胳膊還沒力氣，球拍舉到半空就往下墜，卻偏要追著滾遠的球跑，小皮鞋踩在落葉上咯吱響。

家屬院的路燈在六點準(zhǔn)時亮起來。孫穎莎的母親扒著陽臺窗戶喊吃飯，看見女兒正踮腳夠球臺上的白球，父親在一旁彎腰撿球，兩人的影子被燈光拉得老長。“這孩子，跟球較上勁了。”母親笑著轉(zhuǎn)身回廚房，卻在粥里多放了把小米——女兒跑了一下午，得補補力氣。

第一次進市體育館時，孫穎莎被震耳的球拍聲嚇得往父親身后躲。藍綠色的地膠泛著光，十幾個孩子在教練的吼聲里揮拍，汗水砸在地上洇出深色的圓。一個扎馬尾的女孩正對著墻壁練反手，動作像只靈活的小鹿，孫穎莎盯著她球拍上的紅膠皮，突然從父親身后鉆出來：“我也要學(xué)這個。”

啟蒙教練姓劉，是個體格敦實的中年男人，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運動服。他讓孫穎莎站在球臺邊，扔給她十個球：“能接住五個就收你。”白球砸在臺面上的脆響里，她的小胳膊揮得像風(fēng)車，撿球時膝蓋總磕到球臺腿，卻咬著牙不吭聲。最后一個球落地時，劉教練在登記本上寫下她的名字，筆尖頓了頓：“這孩子眼神挺狠。”

回家的路上，孫穎莎把球拍抱在懷里，像揣著塊寶貝。父親說劉教練是省隊退役的，當(dāng)年拿過全國前三。她突然停下腳步，指著路燈問：“爸爸，我能拿第一嗎？”昏黃的光落在她臉上，睫毛上還沾著體育館的灰塵，卻亮得像落了星子。

市體校的訓(xùn)練館沒有暖氣，冬天的瓷磚地凍得人腳發(fā)麻。七歲的孫穎莎把暖水袋塞進訓(xùn)練服，拉鏈拉到頂，只露出雙黑亮的眼睛。劉教練總說她“球風(fēng)野”，明明是小女孩，反手?jǐn)Q拉卻帶著股沖勁，撿球時跑得比男孩還快，棉鞋在地上蹭出的聲音像只小馬達。

每天清晨五點半，孫穎莎就被母親叫醒。窗外的梧桐樹影在窗簾上搖晃，她閉著眼睛穿衣服，手指摸到冰冷的球拍時，立刻清醒過來。母親把熱牛奶倒進保溫杯，看著女兒背上比書包還大的訓(xùn)練包，拉鏈上掛著的小熊掛件晃來晃去——那是生日時舅舅送的，說“陪著莎莎練球”。

體校的鐵門要六點才開，孫穎莎總蹲在門房大爺?shù)幕馉t旁等。大爺給她烤饅頭片，看她小口啃著，眼睛卻盯著里面訓(xùn)練館的方向。有次大雪封了路，她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往體校走，棉褲濕了半截，卻在進門時咧開嘴笑，露出兩顆剛換的小虎牙：“劉教練，我沒遲到。”

訓(xùn)練內(nèi)容枯燥得像循環(huán)播放的磁帶。揮拍一千次，腳步移動兩百組，對著墻壁練反手直到胳膊發(fā)酸。孫穎莎的球拍柄纏著厚厚的膠布，是母親用舊布條纏的，說這樣不硌手。有次正手攻球練到第七組，她突然蹲在地上哭，眼淚砸在球拍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劉教練遞過來塊毛巾：“想放棄就說，沒人笑話你。”

她把臉埋在毛巾里，聞到上面淡淡的肥皂味——是母親昨天剛洗的。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擦掉眼淚繼續(xù)揮拍，聲音帶著哭腔卻很亮：“我才不放棄。”那天她比平時多練了半小時，離開時天邊已經(jīng)泛白，看門大爺在鐵門上掛了個棉門簾，說“給我們莎莎擋擋風(fēng)雪”。

夏天的訓(xùn)練館像個蒸籠，吊扇轉(zhuǎn)得有氣無力。孫穎莎的運動服能擰出水來，額前的碎發(fā)粘在臉上，卻總在劉教練轉(zhuǎn)身時，偷偷多練幾個發(fā)球。有個叫小胖的男孩總嘲笑她“女生打不好球”，她就憋著勁在隊內(nèi)賽贏了他三次，最后一次把球扣在他腳邊，叉著腰說：“再笑？”

小胖后來成了她的陪練，總在她練步法時故意把球打偏。孫穎莎追著球跑，看他偷偷往自己水杯里加冰糖，心里的氣就消了大半。有次她崴了腳，小胖背著她去醫(yī)務(wù)室，趴在他背上顛得厲害，卻聽見他說：“你跑得真快，像我姐養(yǎng)的兔子。”

石家莊市少兒乒乓球賽的海報貼在體校門口時，孫穎莎盯著上面的獎杯看了半天。劉教練說這是她第一次正式比賽，輸贏不重要。她卻在訓(xùn)練日記上畫了個金燦燦的杯子，旁邊寫著“要拿第一”，字跡歪歪扭扭，鉛筆戳得紙都破了。

比賽前一周，她的正手突然找不到感覺，球總打在球臺邊上。劉教練讓她對著鏡子練，看她的胳膊肘總往外拐，就用繩子把她的胳膊綁在身上。繩子勒得肩膀生疼，她咬著牙練到繩子濕透，解開時皮膚上印著深深的紅痕，像條倔強的印記。

母親給她做了身新運動服，天藍色的，胸前繡著只小兔子。孫穎莎穿上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圈，突然拽著父親去器材店：“要塊新膠皮。”老板說省隊的隊員都用這種，她摸著上面細(xì)密的紋路，把攢了半年的零花錢拍在柜臺上，硬幣和紙幣堆得像座小山。

比賽那天，孫穎莎在候場室遇見了那個扎馬尾的女孩。她的球拍比自己的新，球鞋上還印著卡通圖案。女孩沖她笑：“我叫小雨，去年拿了第三。”孫穎莎捏緊球拍，突然有點緊張，手心的汗把膠布都浸濕了。

第一輪對陣的是個比她高半個頭的女生，發(fā)球時總故意把球扔得很高。孫穎莎的反手?jǐn)Q拉讓對方措手不及，贏球時她想歡呼，卻想起劉教練說的“沉住氣”，只是抿著嘴給自己比了個加油的手勢。看臺上父親舉著相機，鏡頭里的女兒眼睛亮得驚人，像藏著團小火焰。

半決賽遇到小雨時，孫穎莎的膝蓋已經(jīng)開始疼。連續(xù)作戰(zhàn)讓她的步法慢了半拍，第三局被追成 9平。劉教練在場邊喊：“側(cè)身高吊！”她猛地起跳，球拍在空中劃出道弧線，白球擦著網(wǎng)落在對方場地，看臺上爆發(fā)出一陣歡呼，她看見母親把保溫杯舉得老高。

決賽那天飄著細(xì)雨，孫穎莎的球鞋在地板上有點滑。對手是個左手橫拍的男生，力量大得驚人，第一局就以 11:3贏了她。休息時劉教練給她換了塊干爽的毛巾：“想想你每天早上五點半的球館。”她望著窗外的雨絲，突然想起那些在寒風(fēng)里等開門的清晨，膝蓋的疼好像減輕了些。

第四局打到 10:10，孫穎莎的反手突然加力，球像顆小炮彈砸在對方反手死角。裁判宣布得分的瞬間，她扔掉球拍撲進母親懷里，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把母親的襯衫洇濕了一大片。頒獎時獎杯太沉，她差點舉不動，卻緊緊抱著不肯撒手，金屬的涼意透過運動服傳過來，像個滾燙的承諾。

回家的路上，雨停了，月亮從云里鉆出來。孫穎莎把獎杯放在自行車前筐里，父親推著車，母親牽著她的手。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她突然說：“劉教練，我還想拿更大的獎杯。”風(fēng)里傳來遠處訓(xùn)練館的球拍聲，像在回應(yīng)她的話。

省隊選拔賽的通知貼在體校布告欄上時，孫穎莎正在擦她的舊球拍。紅膠皮已經(jīng)起了毛邊，拍柄上的膠布換了一層又一層，卻比新球拍更合手。劉教練說省隊的訓(xùn)練很苦，問她怕不怕，她把球拍往肩上一扛：“不怕，我能跑。”

選拔賽前三個月，訓(xùn)練強度翻了倍。每天要練到晚上九點，回家的路上路燈都熄了大半。母親在路口等著，手里的保溫杯總裝著熱粥，看女兒喝得急，就輕輕拍她的背：“慢點，沒人搶。”有次她累得在自行車后座睡著，頭歪在母親背上，嘴角還帶著笑，大概是夢見贏球了。

小胖把自己的反手膠皮送給了她，說“省隊的對手厲害”。孫穎莎把舊膠皮揭下來時，發(fā)現(xiàn)拍柄里藏著張小紙條，是母親寫的：“莎莎最棒”，字跡被汗水泡得有點模糊，卻看得她鼻子發(fā)酸。她把紙條小心地收好，貼在訓(xùn)練日記的第一頁。

去省隊的前一天，孫穎莎在訓(xùn)練館待到很晚。劉教練給她演示側(cè)旋發(fā)球，手腕轉(zhuǎn)動的角度比平時大些：“到了那邊，要多聽多學(xué)。”她盯著教練的動作，突然發(fā)現(xiàn)他鬢角有了白發(fā)，以前怎么沒注意到。收拾東西時，她把那只小熊掛件掛在新球拍上，拉鏈響了兩聲，像在跟過去告別。

體校的鐵門在身后關(guān)上時，孫穎莎回頭望了一眼。訓(xùn)練館的燈還亮著，劉教練的身影在窗戶上晃動，像幅不會褪色的畫。她攥緊書包帶，里面裝著那只舊球拍，還有母親新縫的護膝，針腳有點歪，卻是連夜趕出來的。

省隊的訓(xùn)練館大得像個禮堂，藍色地膠能映出人影。孫穎莎站在門口，看隊員們在球臺間穿梭，動作快得像一陣風(fēng)。一個高個子教練走過來，胸前的工作證寫著“張”，他接過她的檔案袋：“孫穎莎是吧？跟我來。”

宿舍在訓(xùn)練館樓上，八個人一間。孫穎莎的床位靠窗戶，能看見外面的操場。她把舊球拍放在枕頭邊，小熊掛件垂下來，剛好碰到臉頰。同屋的女生湊過來：“這是你得冠軍的球拍？”她點點頭，突然有點想家，鼻子一酸，趕緊轉(zhuǎn)過身去整理行李。

第一天訓(xùn)練，張教練就讓她跟省隊的老隊員打?qū)埂Ψ降恼挚旃ハ裼挈c般密集，孫穎莎的反手?jǐn)Q拉屢屢失誤，撿球時膝蓋在地上磕出輕響。休息時她蹲在球臺邊，看著自己發(fā)紅的手腕，突然聽見有人說：“這小孩眼神挺像年輕時的張教練。”

傍晚收到母親的短信，只有五個字：“加油，別想家。”孫穎莎盯著屏幕看了半天，手指在“想家”兩個字上摩挲。窗外的天漸漸黑了，她拿出訓(xùn)練日記，在新的一頁寫下：“今天輸了，但我會贏回來的。”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沙沙的響，像在體校時，無數(shù)個夜晚的揮拍聲。

訓(xùn)練館的燈在十點準(zhǔn)時熄滅，孫穎莎躺在床上，聽著室友們均勻的呼吸聲。枕頭邊的舊球拍帶著熟悉的溫度，她想起父親說的“世界冠軍”，想起劉教練的白發(fā)，想起母親歪歪扭扭的針腳。黑暗中，她悄悄握緊拳頭，掌心的汗好像又沾在了球拍上，帶著股不服輸?shù)膭艃海耦w正在發(fā)芽的種子，要在這片新的土地上，長出參天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