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河集的碼頭浸在陽光中,渾濁的江水拍打著石階,濺起的水花混著魚腥氣漫在空氣里。
赤臂門的臨時據點就泊在碼頭最深處,那艘鋼鐵輪船像一頭蟄伏的巨獸,船身吃水極深,壓得水面微微凹陷,纜繩被繃得筆直,在樁柱上勒出深深的痕。
這船原是漕運公司跑了二十年的老貨輪,已經完全落后于時代了,而再被赤臂門盤下后,就連船身被硬生生裹上三層厚鋼板,邊緣處的焊點像蜈蚣般爬滿船舷,甲板上還架著半人高的鐵欄,遠望去,活脫脫一座浮在水上的鋼鐵堡壘,連江風都繞著它走。
劉勝蹲在碼頭最外側的貨堆后,草垛的芒刺扎著褲腿,他瞇著眼,數著甲板上巡邏的影子。
船身的三層鋼板在泛著冷光,連小小的舷窗都焊著拇指粗的鐵條,密得像篩子。
劉勝摸了摸下巴,心里嘀咕:地球上的輪渡可不會封得這么死,是因為這個世界真的有那些高來高去、據說在水里都能一拳打爆鋼鐵的武者存在?
“這批貨誰來扛?耽誤了赤臂門的事,把你們腿都打斷!”
碼頭上突然響起一聲粗吼,一個監工模樣的漢子正扯著嗓子喊,手里的皮鞭沒頭沒腦地抽著空氣,噼啪聲在空曠的碼頭里蕩開。
十幾個挑夫趕緊縮著脖子圍過去,扁擔在肩頭壓出紅痕,有的都泛了紫,其中一個瘦高個剛要彎腰去搬箱角,突然捂著肚子蹲下去,疼得額頭直冒冷汗——沒人看見,剛才劉勝混在人群里擦肩而過時,指尖快如閃電地在他腰眼處戳了一下。
“廢物!”監工抬腳就踹在那挑夫后腰上,“滾一邊去!還有誰能上?”
劉勝立刻佝僂起背,故意把粗布褂子往旁邊的臟水里蹭了蹭,露出的胳膊上抹著提前備好的泥灰,看著就像常年干粗活的。他啞著嗓子應道:“俺來!俺有力氣!”
監工上下打量他兩眼,見他身材結實,雖然看著土氣,但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便不耐煩地揮揮手:“快點!搬完這批藥材,多賞你兩個銅板!”
跳板搭在船舷上,被江水晃得厲害,劉勝挑著沉甸甸的藥材箱,故意走得趔趄,每一步都踩得跳板咯吱響。
借著這搖晃的功夫,他眼觀六路:跳板左側有根銹跡斑斑的鐵鏈,鏈環間的縫隙夠塞進兩根手指;甲板第三塊鋼板的接縫處松動了,踩上去會往下陷半寸;巡邏的門徒總愛在船尾那只鐵皮桶旁撒尿——那里正好被煙囪擋住,是個視野盲區。
貨艙里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像曬了半干的艾草混著陳年老醋,還夾雜著鐵銹和霉味,嗆得人直咳嗽。
幾個赤臂門門徒正圍坐在鐵箱旁喝酒,酒喝酒敞著口,濃烈的酒氣混著藥味更難聞了。他們手里甩著牌,啪嗒啪嗒拍在鐵皮上,玩得興起,壓根沒注意這個“挑夫”的眼睛像掃描儀似的掃過每只箱子:
標著“穿山龍”的木箱鎖扣最松,輕輕一撬就能開;“鐵線草”堆在角落,被壓在最底下,上面還蓋著塊帆布,帆布邊緣卻露出點不屬于草藥的綢緞角。
“磨蹭什么!卸了趕緊滾!”一個絡腮胡門徒頭也不抬地吼道,手里的牌甩得更響了,牌面上的“九筒”差點飛出來。
劉勝彎腰卸擔子時,故意把扁擔往旁邊的鐵桶上撞了撞——“哐當”一聲后,桶里傳出清脆的碰撞聲,是瓷器特有的脆響,他心里了然:看來不止藏了藥材。
但這也就是極限了。
剛把箱子放下,就有個門徒過來推了他一把:“走了走了,別在這兒礙眼!”
劉勝只能順著他的力道往外走,沒機會再細看。
而他剛走出貨艙,里面就炸開了話匣子——
“這次抄的藥材,光血竭就有三十斤!”絡腮胡拍著大腿,喝得滿臉通紅,酒氣噴得對面人一臉,“還有那批從藥鋪搜來的老山參,說是放了十年的!把所有東西折算成銀子,少說也值兩百兩!給李師兄留一半,剩下的咱們哥幾個分了,夠去城南的翠花樓點上三回頭牌,快活好幾回了!”
“放屁!”旁邊一個瘦高個抬腳就踹在他腿上,鐵靴踢在對方脛骨上,發出的悶響像砸在鋼板上,“李師兄那邊至少留七成!這點眼力見都沒有,還想在門里混?等下次來人查賬,我看你怎么死!”
“七成太多了吧?”角落里一個小個子嘟囔,“李師兄本來就有其他進項,現在還要來分咱們這點小玩意?我們可是冒著風險,挨家挨戶去‘借’,他就坐在船上動動嘴皮子,憑什么拿大頭?”
“憑他是煉骨境!”瘦高個冷笑一聲,指節在艙壁的鐵板上敲了敲,當當脆響,“你要是也能一拳打穿這船上的鋼板,別說七成,全給你都行!別忘了,這次釘死那兩個弟兄的兇手還沒抓到!真惹惱了李師兄,他撒手不管,剛剛惹了眾怒的咱們誰扛得住?到時候怕是連全尸都留不下!”
這話一出,滿艙都安靜了,只有酒液從壇口滴落的“滴答”聲,混著船外浪濤拍擊船身的嘩啦聲,在艙里轉著圈。
過了半晌,絡腮胡才悻悻地抓起酒壇,對著嘴猛灌了一口,酒液順著下巴流進脖子里,打濕了胸前那只張牙舞爪的狼頭刺青。
“行,七成就七成……”他抹了把嘴,“但得讓李師兄多在師父面前提咱們幾句,下次內門選拔,好歹給個機會。我聽說內門弟子啥都不干都可以每月能領十兩月錢,還能學正式拳法呢。”
頂層駕駛室旁,李朔背著手站在護欄邊,看著挑夫們扛著空扁擔漸漸走遠,他指尖捻著片被風吹來的蘆葦葉,江風帶著水汽,吹得他青色勁裝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實的肌肉線條,腰間那柄纏著銅絲的軟劍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那劍是他突破煉骨境時師父賞賜的,劍鞘泛著暗光,據說能削鐵如泥。
剛剛賬房先生報上來的數目,足夠讓他眼底發熱——光是那些藥材,私下里賣給黑市藥商就能得三百兩,再加上各商戶“自愿”交的“辦案費”,連沖擊煉血境需要的藥浴,都湊齊了三分之一。
煉體五境中,煉血境是最容易也最困難的。
修煉本身沒什么門檻,按部就班就能過,但實在太耗錢了,不是一般人家能快速度過的。
可若是在這一境耗太久,到了煉臟境,重重難關壓下來,年紀一大,精神氣一泄,就算僥幸煉臟圓滿,拿到了煉神秘法,也未必能修煉。
就像門主那樣,都已經被判了死刑了,還想著用大量的虎狼之藥養起來,博一個沖刺的機會。
不過這也是正常的,誰不怕死呢?誰不想變強呢?
而正是看到了門主的下場,李朔才未雨綢繆的搞錢,等煉骨境得到突破,就得盡快沖過煉血境。
為此,只能不擇手段。
李朔想起貨艙里那幾個上了鎖的木箱,嘴角勾起抹冷笑。
里面除了藥材,還有商戶們藏著的金條和玉器,那些可都是沒記賬的私貨,足夠給他的修煉再提提速了。
不枉自己偷偷出手,干掉那兩個嘴碎的外門弟子——其實也算不上門人,連內門都沒進,頂多算個雜役,隨處可見的消耗品而已。
死了正好能嚇唬嚇唬下面的人,又能作為借口多搜刮一陣,一舉兩得。
不過說起來,船里那幾株大藥該怎么辦?真就上交,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東西,不然門主哪會允許我把這玩意開出來,要是能想辦法搞一點走就好了……
“大人,底下那幫人說……給您留七成。”
紅臉膛管事林賀弓著腰走過來,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怕驚擾了什么。
李朔“嗯”了一聲,指間的蘆葦葉被捻成碎末,隨風飄進江里,瞬間被浪濤卷走。
他望著碼頭上來往的人群,挑夫扛著貨捆匆匆走過,漁婦蹲在石階上剖魚,銀亮的魚鱗濺在石板上,腥氣順著風飄過來。
他在想,等收完這波,要不要再“丟”兩個外門弟子出去,最好是那種平日里愛抱怨、大家都有印象的——死的人越多,下面的人越慌,交的銀子就越多。
而且接連出事,上面才會覺得此地兇險,給他更多的資源傾斜——說不定還能申請調配船上的那門大炮。
有了那玩意,別說岔河集,就是周邊的縣城也得乖乖交錢。
畢竟最近的流言越來越廣,赤臂門的行事已經引起了眾怒,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他必須得早點攢夠錢。
可這念頭剛起,又被他按了下去。
若是真的接連兩次動手,即便手法再干凈,也難免留下痕跡,還容易真的破壞掉赤臂門積累的威望。
萬一那些被欺壓的商戶覺得赤臂門不過如此,再串聯起幾個潛藏的高手突然反撲,赤臂門根基深厚或許現在暫時倒不了,但以他這點道行,未必能全身而退。
再說,岔河集的油水就這么多,刮得太狠,魚死網破反而不劃算——這艘鋼鐵船雖堅固,真被人點了火,在水上可無處可逃,總不能跳江游著跑吧?
“七成太少。”李朔淡淡道,目光掃過甲板上巡邏的門徒,他們的影子被暮色拉得老長,“讓他們留八成。就說……我要拿這些銀子去請執法隊過來,順便檢修船上的蒸汽機,免得機器壞了。”
林賀心里一哆嗦,那蒸汽機上個月才請專人修過,油光锃亮的,這分明是李朔想多扣銀子的借口。
但他半個字也不敢反駁,嘴上連忙應著“是”,轉身要走,又被李朔叫住。
“你那筆‘后路錢’攢得怎么樣了?”李朔看著他,眼神像淬了冰,仿佛能穿透他的衣服,看到他藏在靴子里的銀票,“別告訴我還藏在船底的暗格里,那地方潮,銀子都該長霉了。”
林賀額頭瞬間冒了汗,強笑道:“快、快夠了……還差點。”
他哪敢說實話——這些年借著看守輪船的便利,他私藏的銀子早就夠在江南買處帶院子的宅子,當地主安穩度日了。
只是貪心不足,總想著再多撈一筆,最好能等李朔升了職,自己接過這船的掌控權,等到赤臂門出事,就能連船帶貨一起變成私產。
至于赤臂門不會出事?那可能性太小了。
林賀早年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可比底下那些沒見過市面的“打手”清楚——煉體階段的武者再強,也擋不住火槍齊射,更別提現在還有了威力更大的火藥。
赤臂門是兵多將廣,但以如今這般欺壓百姓、搜刮無度的行事風格,遲早得碰上硬石頭,撞個頭破血流——
除非門主真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就傳說中的煉神境。
那種境界才是真正的棋手,能在戰場上縱橫睥睨,否則,再強的煉體武者,也能被人群堆死。
所以,當赤臂門開始發瘋時,林賀就開始準備退路了,只是一直在等掙到足夠的錢,才拖了一天又一天。
可錢哪有真的掙夠的時候?也就一直拖了下來。
直到今天,看到那兩具擺在甲板上,,肚子被剖開,內臟流了一地的尸體時,一直天不怕地不怕,手上沾染了不止一條人命的林賀突然怕了。
這世道,狠人太多,保不齊哪天就有人摸上船來,把他像那些尸體一樣釘在船板上。
就像剛剛,他還因酒勁在街面上大發酒瘋,以前也得罪了不少人,沒有斬草除根,現在想想,真是后怕。
“差不多就收手吧。”李朔沒戳破他,轉身往駕駛室走,金屬踏板被踩得咚咚響,像敲在林賀的心上,“這船……快載不動這么多臟事了。”
林賀愣在原地,看著李朔的背影消失在艙門后,心里像被貓抓似的。
連門內的真傳弟子都有些底氣不足了,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扭頭看向江面,暮色漸濃,遠處的漁船開始點亮漁火,一點一點,像星星掉在了水里,忽明忽暗。
“不過都還沒人跑,應該還沒有多大的問題吧?”林賀喃喃自語,給自己打氣。
他想起貨艙里堆著的藥材鐵箱,那些箱子沉甸甸的,鎖扣上還印著赤臂門的狼頭圖騰,晃得他心頭發癢。
腳步在原地挪了挪——再干最后一次,就一次。
等拿到這次的分成,就趁著夜色往南走,去大城市,把銀子換成鋪面和土地,再也不碰這江湖的渾水。
這天下,越發變得讓人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