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湖小筑內。
偌大的廳堂只擺放著一張十二折紫檀屏風,一張鐵木方桌,一側案幾上靜臥一柄無鞘長劍。
屏風上所畫并非墨筆丹青,倒像是有人以刀為筆,以木為紙,一氣呵成。
一人縱聲長笑,執杯仰首,衣袂翻飛間盡顯疏狂之態。
一人則斜倚桌邊,指節輕叩劍身,隱約間似能聽見錚錚劍鳴。
一人微微傾身,綠色裙擺隨風輕起,眉目間三分醉意,七分淺笑。
偶有風過,檐角懸著的銅鈴輕響,聲若滴水,更顯得這廳堂空曠,竟似不沾塵俗。
而清洗一番的展大旗正在饒有興趣的看著屏風。
身上換了一套簡單的月白輕衣,衣料如水般垂落,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修長身形。
黑發尚有些潮濕,只以簡單的玉冠束起,襯得一雙眸子愈發清亮如墨,眼眶的青腫也已消除。
“怎么樣,看傻了吧,老夫刻的。”
身后傳來一陣爽朗的話聲,展大旗面帶微笑轉過身,來人正是熊老和葉雪霽。
熊老看著轉過頭身的展大旗一愣,剛剛那個膽小怕事的臭小子不見了。
眼前的少年眉目清朗,入塵世而不染纖塵,宛如山間青竹,不因世俗而折節。
“熊前輩,葉姨!!!”
展大旗見到二人,立刻換上了一副“我很乖”的表情,嬉笑著三蹦兩跳來到了前邊,抱著熊老胳膊,撒嬌般的蹭了蹭。
熊老好奇的用手掌抬起展大旗的下巴,上下看來看去。
“臭小子嗎?剛剛差點認不出來了,這收拾出來還挺英俊的。”
不料展大旗“呲溜”一下轉到葉雪霽身旁。
頂著一張白皙俊俏的臉,可憐兮兮的說道:“熊前輩,以后我聽話,別揍了好不好,眼眶剛剛用藥擦過,才消了腫。”
葉雪霽莞爾一笑,玉指輕輕的敲了下額頭:“好了,準備吃飯,你以后不要氣熊先生就好了。”
說罷,輕盈轉過柔身,見六名年輕的黑衣仆人正靜立后方,手捧雕花食盒,內盛數樣精致小菜。
見主人示意,仆人們穩步上前,將菜肴一一擺放在小筑內的鐵木方桌上。
翡翠芹香、琥珀冬筍、蜜汁火方、玉簪雞絲、快刀牛肉,頓時一股香氣四溢在小筑內。
而最后一名仆人將兩壇泥封老酒輕放在桌面,壇身“浮歡白”三字已有些斑駁,顯是藏了多年的佳釀。
葉雪霽和熊老首先落座,展大旗卻老實的站在一旁,像是在等待長輩的吩咐。
“好了,大旗別拘禮了,坐吧。”葉雪霽輕聲說道。
展大旗這才坐下,看著桌面上的菜肴,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兩壇“浮歡白”上。
熊老見展大旗盯著酒壇發愣,不由咧嘴一笑,拿起酒壇抬手拍開泥封,頓時酒香四溢,如刀鋒般凜冽卻又帶著綿長的回甘。
“小子,折磨了老夫一路,今日高興陪我喝酒!”
展大旗急忙接過酒壇,輕輕倒入熊老面前的白瓷碗,酒入八分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葉雪霽玉指輕移,將自己面前的白瓷碗輕輕向前推了一下,展大旗捧著酒壇再入八分半。
又在自己的碗中倒入九分,這才靦腆的坐下,鼻子輕輕嗅了嗅酒香,一臉陶醉,卻又皺著眉似有心事。
熊老看的有趣,咧開嘴笑道:“就知道你小子還惦記自己那點事,行了靖北的邊防軍,老夫擔保你死不了。”
展大旗這才抬起頭,半臉笑容,半臉憂愁。
熊老見狀更是興致盎然,也不知這少年臉上怎能有這般古怪神情,不由撫掌大笑。
“哈哈,臭小子,這是什么表情,是不是還想問問密匣的事?”
展大旗急忙抬起頭,眼巴巴的看著熊老:“嗯,嗯,匣啊,匣啊。”
“好了,好了都告訴你,靖北的邊防軍和密匣,就是拙谷元十八那小家伙求我帶過去的。”
熊老慢條斯理的說出,在說到“拙谷”和“元十八”時聲音特意提高了幾分。
展大旗聞言,連忙擠出一個完整的笑臉,但嘴里依舊念叨著:“熊前輩,匣呢?匣呢?”
“臭小子”。
熊老突然瞪圓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你家在邊境的靖北城,竟然不知道拙谷?”
展大旗茫然搖了搖頭。
“那元十八的姓名,你也未曾聽過嗎?”
展大旗又搖了搖頭,發梢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熊老聽后一臉興奮,拍著鐵木桌子大笑。
“哈哈,你竟然不知道!等到了拙谷,你只管天天纏著小十八,密匣他就會還給你的。”
展大旗眨巴著眼睛,不解的問道:“拙谷?元十八很厲害嗎?”
熊老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促狹,捋須笑道:“小十八性子最是“溫和”,天天一副臭書生的樣子,何況有老夫在你怕什么?”
此言一出,展大旗臉上愁容盡散,一臉欣喜之色。
“好,好,熊前輩放心,我一定天天纏著元十八要密匣。”
話鋒一轉,又小心翼翼的問道:“但他不會揍我吧?”
“放心吧,有老夫在,你怕什么。”
展大旗這才興奮的站了起來,一把摟住了熊老的手臂,用頭親昵的蹭了蹭。
“謝謝熊前輩啊,你以后讓我毒誰,我就毒誰,讓我踹誰,我就踹誰!”
“哈哈,你這小子,這下可以放心來陪老夫喝酒了吧?”
熊老心中興奮的笑著,仿佛已經看到元十八那小家伙狼狽的樣子了。
展大旗起身,穩如老狗的端起手中的白瓷碗,開心的說道:“謝謝熊前輩,謝謝葉姨,這碗我敬您二位!!”
說罷,仰頭便喝,酒不過口直接入喉,一飲而盡。
熊老見狀用力一拍“鐵木”方桌,大笑道:“哈哈,小子好酒量!”
“干!!浮歡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說罷,單手抄起酒碗就勢一揚,酒水在空中劃出一道銀線,仰頭盡數落入口中。
葉雪霽微笑的看著二人一飲而盡。
而自己翠袖輕遮半面,輕輕拿起白瓷碗貼在唇邊,未見喉嚨涌動,放下酒碗后已空。
一碗喝下,面色依然如新雪初霽,甚至更加白了幾分,但刀痕處所紋桃花卻多了絲絲緋紅。
三人圍坐的剪影,倒映在紫檀屏風上,與屏風所刻人物隱隱重合。
一時竟分不清誰是畫中人,誰是局外客。
良久,時辰已至戌時,月上小樓。
清輝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灑下斑駁碎影。
展大旗此時醉眼朦朧,向著身側屏風所刻持劍之人,舉杯大笑。
“哇,前輩您也來了,我,我給您滿上。。。”
聲音落下,屏風上持劍之人隨月影移動,似要破壁而出,共求一醉。
展大旗癡笑著起身想要倒酒,卻終究支撐不住,身子一歪,伏案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