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達捏著那張微微發燙的名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卡片邊緣。巷子里昏沉的光線模糊了名片上深灰色的印刷體字跡，但那個名字卻像烙鐵般印在他眼底——白雪妍。城市夜空的喧囂隔著巷口傳來，嗡嗡作響，襯得這角落愈發死寂。他最終沒有扔掉它，只是深吸了一口帶著劣質煙草和城市塵埃的空氣，將它塞回襯衣口袋，那硬硬的邊角抵著心口，帶來一種沉甸甸的、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掐滅煙頭，轉身融入巷口那片流動的光影里。

日子依舊被報表、電話和地鐵的擁擠塞滿。李文達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張名片，不去想十六樓那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業務員，和那位市場部總監白雪妍的交集，似乎只停留在那次尷尬的文件交接上。直到一周后，他所在的部門接到通知，需要派人去總公司市場部配合一個臨時項目的數據整理工作。

“文達，你手頭的事先放放，”主管把他叫過去，“下午你去趟總公司十六樓，找市場部的白總監報到，協助他們處理項目數據。那邊催得急?！?

“十六樓？白總監？”李文達的心猛地一縮，喉嚨有些發干。

“對，白雪妍總監。她那邊缺人手，指名要個熟悉基礎數據處理的。你做事還算細致，就你了?！敝鞴軟]注意到他瞬間的僵硬，揮揮手，“資料帶齊，別遲到。”

李文達抱著文件袋站在十六樓市場部總監辦公室門口時，手心全是汗。他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門。

“請進?！崩锩鎮鱽砟莻€干練的聲音。

他推門進去。白雪妍正對著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聽到動靜才抬起頭。今天她穿著淺米色的絲質襯衫，領口系著一條細細的絲巾，顯得既專業又柔和?？吹绞撬哪抗饫锫舆^一絲極細微的訝異，隨即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平靜。

“李…文達？”她準確叫出了他的名字，顯然看過資料，“坐吧。這些是項目相關的原始數據和初步需求清單?！彼噶酥缸澜且晦窈竦奈募A，“你的任務是按照清單要求，把里面需要的基礎數據項提取、整理、核對，做成標準格式的Excel表格。有問題隨時問我。”

“好的，白總監?！崩钗倪_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拉開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下，開始埋頭工作。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鍵盤敲擊聲和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他全神貫注，手指在鍵盤上飛快移動，眼睛緊盯著屏幕和文件，不敢有絲毫分神，更不敢抬頭去看桌后那個存在感極強的身影。

時間在專注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一份文件被他翻得有點卡住了頁腳，他下意識地用力一捻，紙張發出輕微的撕裂聲。糟糕！他心頭一緊，趕緊停手查看。

“怎么了？”白雪妍的聲音響起。

“呃…不好意思白總監，這份文件的頁腳有點粘連，我…”李文達有些窘迫地抬頭，發現白雪妍已經站起身走了過來。

“我看看?！彼┫律?，湊近他手邊的文件。一股極淡的、清雅的香水味若有似無地飄過來。她的手指很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帶著職業女性特有的利落感。她小心地撥開粘連的紙張，動作輕柔而專業?！笆沁@里。用裁紙刀輕輕劃一下就好，別硬撕?！彼f著，從自己桌上拿過一把小巧的銀色裁紙刀遞給他。

“謝謝白總監?！崩钗倪_接過刀，指尖不經意觸碰到她微涼的指尖，像被靜電蟄了一下，他趕緊縮回手，低頭處理那頁紙。

“叫我雪妍就好，不用總那么正式?！彼逼鹕?，語氣隨意了些，“小學時候你好像也沒這么客氣過，李文達同學?！?

李文達猛地抬起頭，撞進她帶著一絲戲謔笑意的眼睛里。那眼神清澈明亮，仿佛一瞬間穿透了時光的塵埃，與記憶里那個扎著紅綢子、皺著鼻子指責他過三八線的女孩重合了。巨大的驚喜和難以置信的暖流瞬間沖垮了他緊繃的心防，他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個單音節：“?。俊?

“怎么？真不記得了？”白雪妍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瞬間漲紅的臉，“小學三年級，課桌中間那條歪歪扭扭的線，還有我那本被你打翻墨水染臟的新本子？”

“記得！當然記得！”李文達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白雪妍！真的是你！那天…那天我就認出你了，只是…”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窘迫的現實像冰冷的潮水重新漫上來，澆熄了重逢的喜悅。

“只是什么？”白雪妍挑眉，隨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語氣輕松地替他解圍，“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下再見面？我也沒想到。那天你跟著你們主管進來，我也愣了一下，名字和臉都對上了，就是氣質變化太大，不敢認。還是看到你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才確定，”她指了指自己左手腕內側一個幾乎看不見的舊痕，“當年一起翻墻摘桑葚，你摔下來劃的，忘了？”

那道疤！李文達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手腕。一段塵封的童年記憶鮮活地跳了出來。他心里的冰層仿佛裂開了一道縫隙，暖意涌了進來?！皼]忘…你也記得這么清楚？”

“印象深刻啊，”白雪妍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畢竟害我擔心了好久，以為你要摔傻了。好了，敘舊到此為止，趕緊干活吧，李大同學，數據今天下班前必須整理好初稿?！彼謴土丝偙O的口吻，但眼底的笑意未減。

“遵命，白…雪妍?！崩钗倪_終于順暢地叫出了這個名字，感覺胸口一塊大石被搬開了。他重新投入工作，效率似乎都提升了不少。遇到拿不準的數據項，他不再猶豫，直接開口問：“雪妍，這個客戶分類代碼，是按新標準還是沿用舊檔案里的？”

白雪妍會立刻停下手頭的事，走過來看他的屏幕，清晰簡潔地解答：“用新標準，舊檔案里有些分類是錯的，按這份更新后的對照表來。”她的指導專業而耐心，沒有半分不耐。偶爾兩人就某個數據的邏輯關系討論幾句，氣氛自然而融洽。

下午，市場部助理送進來幾份需要白雪妍簽字的文件。白雪妍快速瀏覽著，眉頭微蹙，指著其中一處數據對助理說：“小楊，這份市場調研報告第三頁的同比增幅數據，跟我們上周收到的周報對不上，差了兩個百分點。你馬上聯系調研公司那邊，確認原始數據源，讓他們給個解釋說明。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結果?！?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助理小楊立刻應聲：“好的白總監，我馬上去辦?！?

李文達在一旁默默看著，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欽佩于她工作上的敏銳和掌控力，也再次清晰地意識到兩人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她是運籌帷幄的總監，而他只是臨時被抽調來處理基礎數據的小兵。

下班時間到了，李文達也正好把初步整理好的數據表格發到了白雪妍的郵箱。他收拾好東西，站起身：“雪妍，數據初稿發你了，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白雪妍正接一個電話，對他做了個稍等的手勢。電話那頭似乎有些棘手的問題，她語氣冷靜地分析著，條理清晰地給出應對方案。掛了電話，她才看向李文達，臉上帶著一絲處理完事務的疲憊，但笑容依舊：“好，辛苦你了。今天效率很高。明天上午你再過來一趟，有些地方可能需要微調?！?

“沒問題?！崩钗倪_點頭。

“一起下去？”白雪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好?！蹦芎桶籽╁⒓缱叱龉敬髽?，這對李文達來說，是幾天前想都不敢想的場景。電梯里，兩人隨意聊著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關于這座城市的交通，關于附近新開的餐廳。走出電梯，穿過燈火通明的大堂，旋轉門外城市的夜色撲面而來。

“你怎么走？”白雪妍問。

“我坐地鐵?！崩钗倪_指了指不遠處的入口。

“嗯，那明天見?！卑籽╁麚]揮手，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黑色轎車。一個穿著制服的司機已經為她拉開了后座車門。

“明天見。”李文達看著那輛線條流暢的車匯入車流，才轉身走向地鐵站。心情像是坐過山車，重逢的喜悅和身份的落差感交織著，讓他有些恍惚。也許…也許他們之間，并非完全沒有可能？這個念頭像一顆微弱的火星，在他心底悄悄點燃。

幾天后，公司總部舉辦了一場季度總結會兼小型慶祝晚宴，地點就在總部大樓頂層的宴會廳。李文達所在的部門也有幾個名額，主管把他帶上了。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總公司的活動。宴會廳布置得精致奢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水晶吊燈的光芒傾瀉而下，穿著考究的男男女女端著酒杯，低聲交談，空氣中彌漫著食物和美酒的香氣，還有高級香水和須后水混合的、屬于成功人士的味道。

李文達穿著一身租來的、并不十分合身的西裝，端著餐盤，有些局促地站在角落，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他遠遠看到人群中的白雪妍。她換上了一襲剪裁得體的黑色小禮服裙，長發優雅地挽起，露出光潔的肩頸線條，正端著香檳杯，與幾位看起來職位不低的高管談笑風生。她言談舉止從容自信，笑容得體，在人群中熠熠生輝。李文達默默看著，心里那點微弱的火星被眼前鮮明的對比澆得只剩一點青煙。他收回目光，低頭看著餐盤里精致的點心，卻毫無胃口。

他端著盤子，想找個更僻靜的角落。經過一組高大的盆栽綠植時，旁邊休息區沙發里幾個端著酒杯的男同事的談話聲，斷斷續續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白總監這次負責的那個大項目，聽說又是王董親自點將?！?

“那當然，人家什么背景？王董的準兒媳，板上釘釘的事。”

“真的假的？不是傳言吧？”

“什么傳言！上周的慈善晚宴看見沒？王董身邊坐的是誰？就是白雪妍！還有人說好幾次看見王董的車晚上送她回家。老王董那兒子在國外，但總得回來接班吧？這安排，明眼人都懂?！?

“嘖，怪不得升得這么快…”

“郎才女貌唄，王家什么家底？白總監又漂亮又能干，強強聯合。咱們啊，就看看得了?！?

那幾個聲音帶著酒后的隨意和幾分不易察覺的艷羨或酸意，談論著他們眼中理所當然的“事實”。李文達端著餐盤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餐盤邊緣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凍結了血液。他像被釘在了原地，盆栽寬大的葉子擋住了他的身影，卻擋不住那些字字清晰的議論鉆進耳朵，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他體無完膚。

王董的準兒媳？強強聯合？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這些詞在嗡嗡作響。眼前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繁華景象瞬間褪去了所有色彩，扭曲成一片灰白。他想起白雪妍在辦公室里從容指揮的身影，想起那輛為她拉開車門的黑色轎車，想起她此刻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風采……一切都變得無比合理，又無比諷刺。

他像個被無形力量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木偶，僵硬地轉過身，甚至忘了放下手中沉重的餐盤，只想立刻逃離這片讓他窒息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