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是歲末。

自孟觀率精銳宿衛以來，接連挫敗氐羌的猛攻，使得叛軍氣焰不復以往，連攻勢也緩和了下來。

晉軍有了寶貴的喘息之機，營寨的防御工事得以加固，傷兵得到更妥善的醫治，更重要的是，軍中士氣也不斷高漲了起來。

臘月三十，除夕。

寒風刮過旌旗，獵獵作響。

軍中雖無民間那般張燈結彩的喜慶，但也彌漫著年節氛圍。

巡營歸來的曹過，在自己營帳內稍作歇息后，鋪開粗糙的紙張，研墨提筆。

他首先寫給遠在鄴城的父親曹奐，信中多是年節的問候與祝福，語氣恭謹。

涉及到自己的情況，曹過筆尖略頓，思慮片刻，還是將險象環生的細節悉數略去，只簡略提及軍中一切安好，近日援軍已至，形勢漸穩，請父親不必掛懷。

接著，他給留在小黃縣的曹平與曹安去信，除了應景的佳節祝愿，更著重叮囑二人，一切仍按他離開前所議之計行事。

第三封信，是寫給江漁的，信中也多是年節的問候與祝福。

同時，曹過還將數月來于雍州前線所見所聞，對氐羌部落的些許感悟，附于信末。

這些內容當然是轉達給江統的，希望能對他的著述有所助益，為《徙戎論》貢獻一二。

最后一封，則是寫給陳留內史王贊，問候之后，曹過便切入正題，懇請王內史在轄境內，務必妥善安撫流民，施以粥藥，助其過冬。

同時，他也提醒王贊，望密切關注境內糧價波動，可酌情增購糧秣，充實倉廩，以備不時之需。

四封信書寫完畢，待墨跡漸干，曹過將信紙仔細折疊封好，喚來親兵，命其明日一早送出。

將數份牽掛寄托出去后，曹過才輕輕舒了口氣。

寒夜深深，零星飄著細雪，落在將士們的甲胄和營帳上，無聲無息。

中軍大帳內，炭火燒得比平時更旺些。

梁王司馬肜設下簡單的軍宴，一來是酬謝孟觀來援之功，二來也是借此佳節，犒勞連日苦戰的諸將。

帳內，將領們按軍職高低分坐兩側。

案幾上擺放的并非珍饈美饌，而是軍中常見的炙肉和糗糒（qiǔbèi，軍糧），以及一些就地取材獵獲的野味。

另外，軍中酒水也供應有限，每人僅得數盞，意在年節和驅寒，而非暢飲。

梁王司馬肜居于主位，雖笑容可掬，頻頻舉杯，但眉宇間卻帶著些勉強。

只因孟觀的到來雖解了燃眉之急，卻也表明了朝廷的態度，那就是對他的不信任，而在場之人皆都心知肚明。

孟觀坐在梁王下首最近的位置，面對梁王的客套與諸將的敬酒，應對得體。

他話語不多，但每每一針見血，詢問軍務，了解敵情，雖是在慶祝除夕夜，但心思仍舊放在軍情之上。

曹過與李矩等將領同坐一席。

他吃著著炙肉，聽著幾位將領的談笑，心情也頗為放松。

“來，世子，飲勝！”

趙虎端起酒盞，他性情粗豪，今日能稍得放松，自然開懷。

接著，他又轉向同座諸將，朗聲道：“盼來年蕩平賊寇，我等都能博個大好前途！”

曹過同諸將舉杯相迎，盡皆笑道：“趙將軍說的是，愿早日平叛，天下安寧。”

宴至中途，受梁王邀請，孟觀起身，代表朝廷和皇后，說了些勉勵將士的話，他信心十足的話語，一時間引得帳內眾將爽朗應諾，氣氛瞬間熱烈。

而歡樂是短暫的，戰爭的陰云還未遠離。

宴席散去，諸將各歸本部營區。

雪下得大了一些，地面上已鋪上了薄薄一層白。

營中各處篝火比平日多了些，未能參與軍宴的士卒們圍著火堆，分食著今日特例加發的少許酒肉，他們借著酒肉，相互交談著，臉上多了些笑意。

但也有不少士卒各有舉動，有人在擦拭自己的環首刀，有人對著火光仔細地修補皮甲，也有人望著遠方，眼神縹緲，想必是思念著家中的親人。

“阿母……身體不知好些了沒有……”一個年輕士兵雙手抱在膝蓋上，望著跳動的火焰，喃喃低語。

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說道：“小子，別喪氣！等咱們打了勝仗，拿了賞錢回去，給你娘請最好的醫匠！”

曹過帶著韓光巡營。

他走過一處處篝火，不時停下與士卒說幾句話，檢查崗哨是否盡責。

韓光輕聲道：“世子，您也去歇歇吧，這里有俺呢。”

曹過搖搖頭：“無妨，再走走。”

兩人走到營寨邊緣，曹過手扶冰冷的柵欄，望向漆黑的天空。

“又是一個新年了。”

“這次回去，要提早準備了。”

曹過心中默念，思緒紛飛。

孟觀已至，大戰或能提早結束，但距離賈后廢太子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他不知道這件事情是否也會偏離原本的歷史，突然加速。

營火噼啪作響，曹過思緒回轉，細雪無聲落在他肩頭。

韓光安靜地守在一旁，看著世子仰首望天的側影，并未出聲打擾。

遠處傳來營中士卒哼唱的家鄉小調，斷斷續續，混在風里聽不真切。

曹過學著記憶中某個模糊的片段，將微涼的雙手合十，舉至額前，閉上雙眼。

韓光詫異地看了看他，臉上寫滿疑惑：“世子，您這是……？”

曹過沒有立刻回答，片刻后，他睜開眼，望著依舊紛揚的雪夜，輕聲道：“除夕佳節，雖無煙火，但對著這天降瑞雪，許個心愿，也不算辜負。”

韓光撓了撓頭，看著細碎的雪花，又看了看曹過似乎格外認真的神情，雖覺此舉有些陌生，卻也被那氣氛感染。

他嘿然一笑，也有樣學樣，笨拙合起大手，嘟囔著：“俺……俺也不太懂這個，那就求個……求個來年弟兄們都能少流點血，多砍幾個賊酋的腦袋！”

曹過聞言，唇角微微牽起一絲笑意。

“愿。”他低聲呢喃，將那份期盼壓在心底：“歲歲平安。”

不僅僅是這營寨，這雍涼之地，更是那遙遠的鄴城和陳留，所有的人與事。

韓光沒聽清他那句低語，卻也跟著鄭重其事地拜了拜。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溫柔了些許。

營火旁，許多尚未歇息的士卒，也注意到了這一幕，雖不明所以，但那合十祈愿的姿態，卻印入心底。

不知是誰先開始，一個、兩個……越來越多的士卒，無論是擦拭武器的，還是望著家書出神的，都默默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學著世子的樣子，朝著天空，朝著雪花，或是朝著故鄉的方向，笨拙而虔誠地合起了手掌。

他們許下的愿望各不相同，有祈求遠方的父母妻兒溫飽無虞，有期盼自己能從下一場惡戰中生還，還有渴望這該死的戰事早日終結。

萬千心愿，無聲流淌，皆化作歲歲平安。

中軍大帳方向傳來隱約的梆子聲，更深的夜了。

曹過放下手，轉身對韓光道：“走吧，回去，明日還有明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