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報聲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猛地扎穿了生活艙薄薄的合金艙壁。蕭燼的手指還搭在空碗溫熱的邊緣上。他甚至沒來得及放下那雙簡陋的一次性筷子，門外的腳步聲已經粗暴地撞碎了僅存的寧靜——一道身影幾乎是撞進來的，沉重的軍靴踏在金屬地板上，發出急促得令人心悸的“咚咚”聲，像催命的鼓點。

“B-9港丟了！”沖進來的警衛軍官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撕裂的絕望，“第三軌道防線被鑿穿了！蟲族先鋒集群——正在撲向主星帶！”

寒千凝霍然起身，臉上那點殘存的、屬于一碗泡面的微弱暖意瞬間凍結、碎裂。她沒有看蕭燼，沒有問一句細節，轉身就朝通道沖去，步伐快得像一道劈開空氣的刀光，瞬間消失在門口。

蕭燼沒動。他低下頭，看著碗底剩下的一點渾濁面湯，水面微微晃蕩，映著頭頂瘋狂旋轉閃爍的紅色警報燈光。三秒。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戰術終端，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劃過，邊境星域的實時數據流瀑布般傾瀉而下。坐標點瘋狂跳動，代表蟲群的能量軌跡密集得像一張巨大的、正在收緊的蛛網——那軌跡不是混亂的，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精準的對稱性——不是野獸的撲擊，是訓練有素的切割式突進！

太陽穴深處猛地一跳，像被一根燒紅的細針狠狠扎了一下！皮膚下的量子殘片劇烈地嗡鳴震顫，一段破碎的畫面硬生生擠進腦海：泥濘不堪的山地，暴雨如注，一支小隊被猙獰的蟲形生物從兩側死死包夾，通訊中斷前最后模糊的三秒，一個嘶啞的聲音在暴雨中炸響：“它們……懂戰術！”

畫面消散，只留下耳后一片滾燙的余燼。

他一把將終端塞進訓練服內袋，順手抄起桌上那個被壓得扁扁的泡面空袋，仔細地夾進數據板的金屬夾層里，仿佛在收藏一件至關重要的信物。隨即起身，大步追了出去。

議會廳里，光線是冰冷的。環形席位上人頭攢動，嗡嗡的爭論聲像一片焦慮的海洋。巨大的全息投影占據了中央空間，B-9港的防御節點圖標正一個接一個地熄滅，鮮紅的警戒線如同潰爛的傷口，不斷向內收縮。幾名議員正在激烈地爭辯，聲音刺耳：

“必須封鎖整個星區！切斷所有躍遷通道！邊境那些廢棄的港口……只能放棄！”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沉著臉，手杖重重頓地，“不能為了幾塊飛地，把整個艦隊的根基賭進去！”

蕭燼站在入口的陰影里，沒有人招呼他入席。他不是軍官，沒有軍銜，在星盟的官方檔案里，他唯一的身份標簽或許只是“聯姻附屬品”。但他沒有等待許可。他徑直穿過中央那道無形的分界線，無視那些投來的或驚愕或不滿的目光，一直走到發言臺前，將手中的數據板“啪”地一聲拍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

“這是地球最后的口糧。”他指著數據板夾層里露出的那角皺巴巴、褪色的泡面包裝袋，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嘈雜，“也是我唯一能交的‘軍資’。”

全場瞬間安靜了那么一瞬，空氣仿佛凝固。

隨即，一聲刺耳的嗤笑響起：“你在開什么星際玩笑？”

“不。”蕭燼的手指在終端上快速操作，調出巨大的三維戰圖。蟲群的運動軌跡被他重新標注，高亮的線條在光幕上蜿蜒爬行，“它們不是亂沖。看清楚——前鋒分散佯攻，側翼高速包抄，主力集群像毒蛇一樣盤踞在引力陰影區里。這不是野獸的本能沖鋒，”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這是‘蜂群撕裂戰術’。有指揮，有協同。”

他目光掃過一張張或驚疑或冷漠的臉：“二十年前，地球南美雨林深處，爆發過一場類似的蟲災。那些東西，也是先用小股部隊試探、撕扯防線，等我們調動、暴露空隙，再集中力量一口咬穿！最后……整片生態區被啃得只剩骨架。”

有人皺緊眉頭，聲音帶著懷疑：“你的意思是……這些東西，有智慧？”

“不止是智慧。”蕭燼的目光死死鎖住那條蜿蜒的、如同活物般的行進路線，“它們在等。等我們把主力調走，等主星帶露出破綻。一旦艦隊動了……”他手指猛地戳向星圖外環那片深邃的黑暗，“它們的母巢級單位，很可能已經像幽靈一樣，摸到了外環軌道邊上！”

“荒謬絕倫！”一名議員猛地拍案而起，臉色漲紅，“你憑什么斷定有母巢？就憑一包過期食品的……想象力？！”

蕭燼沒有反駁。他只是抬起手，近乎本能地，用拇指蹭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就在那一瞬間，皮膚下的量子殘片再次劇烈震顫！另一段更殘酷的畫面強行撕裂意識：泥濘的山地，暴雨沖刷著戰友冰冷的尸體，他大睜著眼，嘴里塞滿了黏稠的、散發著惡臭的黑色粘液……而在通訊徹底中斷前的最后一秒，他艱難地、用盡最后力氣比出的手勢——是標準到刻骨的“敵后滲透”預警代碼。

三秒的遲疑。僅僅三秒。整支小隊，灰飛煙滅。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一步跨上發言臺，聲音陡然拔高，像炸雷般劈開沉悶的空氣：

“你們討論的是星圖上的坐標點！我看到的是坐標點后面燒成灰的孩子！三分鐘前！B-9港最后的、斷斷續續的求救信號里……有個小女孩……她在唱地球的童謠！《小星星》！她不是在求救……她是在念家！你們……聽見了嗎？！”

死寂。

絕對的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議會廳里，那些原本冷漠、算計、權衡利弊的臉孔開始出現裂痕。有人低下頭，手指在個人終端上飛快地滑動，調取著記錄；有人眼神閃爍，與鄰座交換著不安的目光。寒千凝獨自坐在角落的陰影里，手指死死地捏著戰術終端的金屬外殼，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慘白。她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主和派的老議員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卻被旁邊一個聲音打斷：“就算……就算你說的有幾分道理，誰來指揮？第七艦隊是主星帶的盾牌，絕不能輕動！萬一這是調虎離山……”

“那就別動艦隊！”蕭燼的目光像釘子一樣，猛地釘在寒千凝身上，“但必須有人去！不能等它們把主星帶變成下一個……被啃噬殆盡的B-9港！”

“你？！”打斷他的議員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滿臉的嘲諷，“你連機甲操縱桿都沒摸過吧？”

“我不需要摸機甲。”蕭燼的聲音異常平靜，目光依舊鎖著寒千凝，“我只需要一個識別碼，一條能接入戰場的通訊鏈路，一次……真正站在那里的機會。”

寒千凝終于動了。

她緩緩地、一根一根地松開了緊捏著終端的手指。她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沉重的遲滯。全場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在她身上，等待著她的裁決。她沒有看任何人，沒有看那些議員，甚至沒有看蕭燼。她只是沉默地走到蕭燼面前，從戰術腰帶一個不起眼的暗格里，摳出一枚僅有指甲蓋大小、散發著幽幽冰藍色微光的芯片。

沒有言語，沒有托付。

她只是手腕一翻，那枚冰冷的芯片，被隨意地、甚至帶著點漠然地，丟在了蕭燼的靴子邊。

“想救，”她的聲音冷得像深空寒冰，“就別只靠一張嘴。”

芯片落地的聲音極其輕微，像一粒塵埃落地。但在那一片死寂中，卻如同巨石砸進冰封的湖面。

蕭燼彎下腰，指尖觸碰到那枚芯片。一股冰冷的、帶著微弱電流感的觸感瞬間傳來，讓他指尖微微發麻。他太清楚這是什么了——冰凰軍團最高級別的前線臨時接入權限。能連接所有戰術節點，調用無人偵察蜂群，甚至……在極端情況下，短暫接入艦隊主控網絡。

這不是信任。這甚至不是希望。

這是赤裸裸的、冰冷的考驗。用命去填的考驗。

他抬起頭，想在那張冰封的臉上找到一絲縫隙。但寒千凝已經轉身。她的步伐依舊筆直、堅定，如同標槍，但她的肩膀線條，卻比任何時候都繃得更緊，仿佛正扛著一座無形的、隨時會崩塌的山岳。

議會廳的燈光重新變得刺眼，嘈雜的爭論聲像退潮后又漲起的渾濁海水，再次淹沒了空間。有人嘶吼著要立刻啟動最高防御協議，有人堅持鎖死邊境任其自滅，還有人提議向遙遠的聯邦發出求援信號。蕭燼沒有再參與這場喧囂。他只是將那枚冰涼的芯片用力按在自己戰術終端的背面接口上。

激活。

瞬間，浩瀚如海的邊境星域數據流洶涌地灌入他的視野：混亂的大氣層擾動、地表異常聚集的熱源信號、地下深處正在瘋狂擴張的詭異空洞……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網，快速過濾著信息洪流。突然，他的手指頓住了。

一組極其微弱、卻異常規律的低頻脈沖信號，被捕捉了出來。

重復的波峰，間隔精確到了毫秒級別。那頻率……竟隱隱接近人類腦電波中的α波段！

他迅速放大波形圖，指尖懸停在屏幕上，微微顫抖。

這絕不是自然形成的背景噪音。

也不是任何已知的蟲族通訊編碼。

這感覺……像是某種……意識同步的節拍器！

他猛地抬起頭，透過議會廳巨大的觀星穹頂，望向外面那片深邃、此刻卻暗藏殺機的星空。腦海中，蟲群的行進軌跡被徹底打散、重組，不再是一個個孤立的點，而是一個巨大的、冰冷無情的、正在緩緩合攏的死亡之環！

它們的目的……不是掠奪資源。

它們……是來喚醒某個沉睡在黑暗深處的……東西！

他死死攥緊手中的終端，耳垂深處再次傳來滾燙的灼痛感。皮膚下的量子殘片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嗡鳴，仿佛與那遙遠而詭異的脈沖信號，產生了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鳴。

寒千凝的身影已經走到議會廳厚重的合金門口。她腳步沒有停頓，卻在即將跨出門檻的瞬間，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她沒有回頭。

只是抬起右手，食指極其隱蔽地、輕輕碰了一下戰術終端側邊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小按鈕。

同一時刻。

蕭燼緊握的終端，屏幕邊緣猛地亮起一道微弱的藍光，機身傳來一下清晰的震動。

一條完全加密的、未命名的信道，在他毫無操作的情況下，悄然開啟。

一個同樣未命名的音頻文件，開始無聲地下載。

進度條在屏幕角落，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姿態，艱難地向上爬升：

1%……5%……12%……

他盯著那串冰冷的數字，喉嚨干得像被砂紙磨過。

議會廳里所有的爭吵、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目光，仿佛瞬間被抽離，變得遙遠而模糊。

整個世界，只剩下那串規律到令人心悸的脈沖信號，如同深淵中的低語，在他耳蝸深處，循環往復，永無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