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接收器的屏幕暗了下去,像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蕭燼把它塞回訓練服內袋,動作利落。幾點干硬的泡面渣從袖口抖落,粘在他指關節的褶皺里,他沒去管。走廊冰冷的燈光打在金屬艙壁上,反射出一道斜長的光刃,正好切過他半張臉,明暗分明。
門滑開的前一瞬,他捕捉到主控室里傳來一串密集的鍵盤敲擊聲。
寒千凝站在終端前,正試圖調取B-9港最后一點監控殘留。屏幕上剛跳出刺眼的【權限受限】紅框,她便果斷切斷了連接。手指翻飛,啟動了離線日志比對程序。三組時間戳在屏幕上無聲滾動:維修艦靠港、可疑人員登艦、冷卻劑詭異調撥。間隔精確到秒,像被精心丈量過。
她沒抬頭,聲音沉在光線里:“他們知道我們在查了。”
“那就讓他們在光天化日底下看個清楚。”蕭燼走到投影臺邊,從耳后那片偽裝灼傷下摳出芯片,插進接口。數據流無聲奔涌,全息影像瞬間構建:維修艦舷梯那別扭的七度偏差、登艦者右臂非制式義體接口的冰冷特寫、冷卻劑型號與脈沖炮臺能源系統嚴絲合縫的匹配圖。
“不是證據不夠硬,”他聲音不高,卻像石子投入死水,“是有人拼命想把證據捂死。”
議會主廳穹頂的燈光逐層亮起,像蘇醒的巨獸睜開冰冷的眼。議長剛宣布重啟審議,話音未落,對面席位上就有人“霍”地站了起來,聲音尖利地駁回寒千凝的權限凍結提案:
“程序還沒走完!單憑臆測就想鎖死公務終端?荒謬!”
蕭燼沒看他,手指在投影鍵上一點。中央光域瞬間展開一張三線并列的圖表,時間軸清晰得刺眼。“臆測?”他目光掃過環形席,“一艘本該在C-3港的維修艦,臨時換到B-9,操作員換得手生,貨物清單偷天換日,全程躲開正規調度系統——你告訴我這是巧合?”他指尖重重戳在時間軸末端那個鮮紅的點上,“它現在就蹲在B-9港!六小時后拍屁股走人。你非要等那慢吞吞的獨立委員會七天后過來,對著空蕩蕩的泊位查空氣?”
中立席上,有人身體微微前傾。
議長的法槌敲下,聲音沉悶:“現有證據鏈,尚不足以認定存在即時威脅。”
“威脅從來不在紙面上!”蕭燼的聲音陡然拔高,壓過了議長的槌音,“在行動里!你們要程序正義,行,我認!可程序是拿來保護規則的,不是給蛀蟲打掩護的!如果規則能被一個死人的指紋啟動,”他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全場,“那這套程序,早就不是正義的天平,是罪惡的遮羞布!”
死寂。空氣仿佛凝固了。
先前發難的議員臉上肌肉抽動,冷笑著反擊:“一個軍人,私自調取監察系統的生物認證,本身就是嚴重的越權行為!”
寒千凝的聲音就在這時響起,清晰而冰冷,像淬火的鋼針:“越權?那我倒要問問諸位,”她指尖在終端上一點,巨大的全息畫面瞬間切換,清晰回放著登錄的瞬間——指紋匹配成功,虹膜驗證通過,操作指令發出——時間點精準地卡在最后一次冷卻劑詭異調撥前的十七分鐘。“是誰,把這位早已調往邊陲星站、生理信號在三十七天前就宣告終止的仁兄的權限,在系統里留了整整三年?是誰,讓這枚來自墳墓的指紋,三次通過最高級別的系統驗證?我們調數據是越權,那么,”她的聲音陡然帶上鋒芒,“是誰給了他們用死人身份走私軍火的權力?!”
她手指重重戳向畫面中那個灰暗的名字:“這個人!”
那議員像是被扼住了喉嚨,臉色漲紅,一時語塞。
旁邊立刻有人救場,聲音帶著官腔:“單次異常操作,絕不能等同于系統整體腐敗!更不足以成為軍方干預議會事務的理由!”
“干預議會事務?”蕭燼嗤笑出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你們管這叫‘干預’?那我換個說法——有人正用你們議會的系統,運著你們議會的貨,在打你們星盟艦隊的主意!我們不是在干預,是在給你們堵窟窿!你們不查人,只抱著程序當圣旨,等于在告訴那些賊:只要不把墻拆了,偷東西就不算犯法!”
中立席上,有人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輕輕叩擊了兩下。
蕭燼的目光精準地投向那位沉默多時的議員:“你說程序要走完。好,我給你程序——成立臨時審查組,就現在,派船去B-9港,查那艘‘天樞-7’。我以協查人員的身份跟著去。如果查不出東西,我當場認罰!”
寒千凝的聲音無縫銜接,斬釘截鐵:“冰凰軍團可提供全程武裝護航。若查無實據,我自愿交出艦隊指揮權。”
議長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現場取證,需司法部門授權!豈能由軍方主導?”
“那就別讓軍方主導。”蕭燼立刻接上,語速快而清晰,“讓議會派代表,組成聯合審查組。我們只負責提供情報、技術支持。但船,”他加重語氣,“必須現在就派!”
他停頓了一秒,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冷冽:“否則,等你們慢悠悠走完那套繁文縟節,貨早就換了新名字,人也換了新面孔。到時候你們想查?連灰都摸不著!”
那位沉默的中立議員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分量:“我提議:立即成立臨時審查組,限時四十八小時,授權其進行現場取證。”
“未經完整聽證就倉促行動,這是對制度根基的踐踏!”敵對議員厲聲咆哮。
“制度根基不是靠堆砌文書工作壘起來的!”蕭燼的聲音像重錘砸下,打斷了對方的咆哮,“是靠有人敢在第一個漏洞出現時,就撲上去堵死!你們口口聲聲怕破壞制度,可你們有沒有想過——當規則被用來掩蓋犯罪,你們還死死抱著程序不肯松手,那不是在維護制度,”他一字一頓,“那是——共!謀!”
死寂再次降臨,比之前更沉重,幾乎令人窒息。
那位提議的中立議員緩緩站起身:“我附議。授權審查組即刻行動,目標:B-9港維修艦‘天樞-7’。任務:核查所有可疑物資流向,調取終端操作原始記錄。”
議長臉上陰晴不定,沉默良久,終于沉重地敲下法槌:“動議通過。審查組由議會監察部牽頭,軍方……提供協查人員一名,行動時限——四十八小時。”
蕭燼站在原地沒動。
寒千凝側頭看了他一眼。
他這才慢條斯理地從訓練服內袋掏出終端,調出信號接收器最后捕捉到的那個數據包。屏幕亮起,一組正在被解析的加密傳輸記錄赫然在目:來源‘天樞-7’,目標議會后勤組備用服務器,內容類型刺眼地標注著【操作日志清除指令】。
“清除指令的發送時間,”他將那個時間點用紅框圈出,放大到極致,“是你們宣布休會后的第十一分鐘。”
全場嘩然!
“偽造!這是赤裸裸的偽造!”敵對議員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偽造?”蕭燼冷笑,眼神像在看一個跳梁小丑,“那你告訴我,為什么這條清除指令的簽名密鑰,和監察組終端核心驅動協議里的密鑰一模一樣?為什么這種級別的密鑰,只開放給后勤最高權限層?”他目光掃過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你們可以罵我是外來者,可以罵我越界,但你們罵不了數據——它,”他指著屏幕上冰冷的代碼,“不會說謊。”
那位中立議員死死盯著屏幕,聲音干澀:“這艘艦……現在去查,還來得及嗎?”
“能查。”蕭燼斬釘截鐵,“但它不會等你。清除日志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銷毀實物。你們真想抓住尾巴,就得現在、立刻、馬上動手!”
議長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審查組,即刻組建,今晚……出發。”
散場了。通道的燈光仿佛也暗了幾分。守衛上前引導,蕭燼卻停下腳步。
“協查人員名單,什么時候定?”他問旁邊匆匆走過的議會信使。
“明早例會公布。”信使頭也不抬。
他沒再追問,把終端揣回內袋。幾點泡面渣從指縫漏下,掉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被隨后經過的腳步碾碎,消失不見。
回到那間逼仄的臨時居所,空氣里還殘留著泡面的廉價咸香。蕭燼走到墻邊,看著那張用記號筆潦草畫出的路線圖。原本的三角結構被一道粗獷的橫線貫穿,如今又多了一道凌厲的斜線,粗暴地切過所有的交叉點。
他盯著“斷鏈”那兩個字,右手習慣性地撫過耳垂。
腦海中的畫面瞬間切換:不再是巷戰,而是訓練場的巨大沙盤前。教官粗糙的手指戳在代表后方補給線的脆弱模型上,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記住,最要命的不是正面的槍林彈雨,是你背后那條看不見的線,被人悄無聲息地剪斷了。”
他拿起那支快沒水的筆,在“斷鏈”下方,用力寫下了兩個更重的字:溯源。
主控室里,寒千凝正調取議會發來的審查組初步成員名單。系統剛加載出三個名字,屏幕猛地彈出一個刺眼的提示框:【權限變更通知】。她眼神一凜,手指快如閃電,瞬間切換到離線模式,將那份名單緩存到本地設備。
指尖無意識地捏緊了戰術終端的金屬外殼,邊緣硌著指腹。
門滑開,蕭燼走進來,手里捏著一片薄得幾乎透明的緩存模塊。
“剛從通訊節點箱里扒出來的,”他把模塊遞過去,“‘天樞-7’最后一次內部通話,同步過來了。”
寒千凝接過,插入終端接口。
數據解壓。一段經過降噪處理的語音記錄跳了出來,聲音帶著電流的嘶啞和一種刻意的壓低:
“貨已登艙,冷卻劑封裝完畢。按計劃,四小時后……啟動自毀協議。”
寒千凝的目光瞬間凍結。
蕭燼站在她身后,聲音低沉得像壓艙石:“他們知道我們要上船了。”
“那就得比他們的自毀程序更快。”她調出艦隊調度圖,冰凰軍團的兩艘護衛艦圖標,在待命區閃爍著沉穩的藍光。
“軍艦不能動,”蕭燼立刻否定,“審查組必須‘合法’登艦。但我們能塞一個人進去。”
她猛地回頭:“誰?”
“我。”他指了指自己,嘴角扯出一個沒什么笑意的弧度,“協查人員,名正言順。只要我能登上那艘船,就有機會在它把自己炸成煙花前,把原始日志摳出來。”
寒千凝盯著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像是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里面的每一個念頭。
他迎著她的目光,臉上的那點弧度似乎真實了一分:“你不是說,每一步都看著嗎?這次,眼睛睜大點。”
寒千凝沉默了幾秒,下頜線繃緊又松開。最終,她重重一點頭,手指在終端上快速操作,將緩存模塊里的關鍵數據打包、層層加密,發送到議會監察部那個臨時設立的公共郵箱。發送成功的綠色提示剛跳出來,系統緊接著彈出一條新消息:
【協查人員名單確認:蕭燼。權限等級:B。行動代碼:T-7】。
蕭燼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訓練服,隨手一抖,幾點干癟的泡面渣簌簌落下。
門外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
他飛快地把那片薄薄的緩存模塊塞進內襯最深處,順手把桌上那半塊硬邦邦的壓縮面餅揣進褲兜。
門開了。議會信使面無表情地遞來一份紙質文件:【臨時審查組行動令】,落款處是議長冰冷的電子簽名。
信使轉身離開。蕭燼把文件攤在桌上,翻到背面空白處,拿起那支快沒水的筆,用力寫下三個字:
搶時間。
然后,他小心地把那一頁撕下來,折成指甲蓋大小,熟練地塞進墻角某個空泡面桶的褶皺夾層里。
主控室的巨大屏幕上,調取著B-9港的實時監控畫面。影像穩定清晰,那艘維修艦“天樞-7”靜靜地泊在港內,舷梯已經收起。寒千凝放大艦體編號區域,發現新刷的漆面上有幾道不自然的刮痕——明顯是有人倉促間想刮掉底下的舊編號,卻露了馬腳。
她的手指懸在發送鍵上,準備將這個關鍵畫面同步到審查組的公共頻道。
系統忽然彈出提示:【檢測到外部設備接入請求,是否允許數據導出?】
她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拒絕。
屏幕閃爍了兩下,恢復了正常。
她再次操作導出。指令發出,進度條開始移動,卻在83%的地方,死死卡住,一動不動。
她站在屏幕前,一動不動,只有捏著戰術終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B-9港外圍,一個不起眼的設備維護點。蕭燼蹲在陰影里,手中握著一個巴掌大的信號干擾器。他把它緊緊貼在通訊節點箱冰涼的外殼上,啟動了屏蔽程序。三秒后,干擾器側面的指示燈,由刺目的紅色跳轉為穩定的綠色。
他迅速撬開節點箱的一個小蓋板,拔出里面那片薄如蟬翼的緩存模塊,塞回訓練服口袋。
就在他做完這一切的瞬間,遠處,“天樞-7”艦體尾部巨大的引擎噴口,悄然亮起了一抹幽微的、蓄勢待發的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