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長島的秋天來得特別快，也特別兇。十歲的李苗苗覺得海風像冰冷的刀子，帶著一股從沒聞過的咸腥味，刮在臉上生疼。他緊緊攥著娘親香若塵的手，看著漫山遍野的樹像被火燒著了一樣紅——但那紅并不暖和，反而映著灰白的天，讓人心里發(fā)慌。

他和娘剛從那條顛簸了一個多月的唐船上下來，腳踩在陌生的碼頭上，還有點晃。空氣里有股怪味，像是咸魚混著什么東西燒糊了的焦臭。數(shù)不清的船桅像枯樹枝一樣扎進海里，上面掛滿了亂糟糟的旗子。有幾艘特別大的黑船，像蹲在水上的禿鷲，掛著他不認識的旗。

碼頭上很亂。穿著破盔甲的士兵用長矛趕著人，像趕牲口。一些挎長刀的浪人三五成群地擠在人堆里，眼神讓他害怕。

突然人群騷動起來。一隊黑衣亮甲的武士押著一串被捆住的人往海邊走。領頭的那個人猛地拔刀，寒光一閃——

李苗苗還沒看清，就聽見一聲悶響，有什么東西滾到了地上。然后他看見路邊的木十字架上濺滿了暗紅色的血，正往下淌。一個老婆婆嘶啞的哭喊聲刺進耳朵，“天殺的惡鬼啊！又屠了咱們村子！我的孫兒…還我孫兒……”，但很快就被更大的嘈雜聲淹沒了。

李苗苗嚇得往娘身后縮，臉埋進娘粗糙的衣料里。這時一個黑影從船艙那邊閃過來，是那個一直保護他們的黑衣哥哥。哥哥戴著大斗笠，遮住了臉，但李苗苗見過他換藥時右肩那塊發(fā)黑的傷口，知道那是為保護他們受的傷。

短暫的死寂后，人群又爆發(fā)出喧囂，那是東洋海商和碼頭苦力的嘈雜。

“夫人，天快黑了。”黑衣哥哥低聲說，接過了娘背著的行李。

娘的聲音聽起來很累：“知道了，這里便是長島……”

“夫人可是暈船，身子不舒服？”

“還好，只覺得…這兒的秋，比云州更冷……”

“娘…你看那邊高高的房子，頂上尖尖的，還掛著十字木架，像…像廟里的……”他小聲嘀咕。

話還沒說完，娘的手就猛地捂住了他的眼睛，捂得他生疼。“苗苗，小點聲！”娘的聲音又急又低，“那不是廟！是南蠻人拜‘切支丹’鬼神的邪堂！”他感覺到娘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黑衣叔叔突然緊張起來，死死盯著幾個浪人盔甲上的圖案。“是上官氏！”他咬著牙說，手捏得劍柄咯咯響，李苗苗看見他肩上的布又滲出了黑血。

“不可沖動！”娘低聲制止。

哥哥深吸一口氣：“夫人放心……但您看那些貨箱。”

李苗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角落里堆著好多箱子，上面有模糊的花紋。

“桐油密封……還有桔梗花紋……”叔叔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是云州那批黑火藥……應該是……數(shù)月前在云州，被官府查獲的那批黑火藥，奇怪的是，他們?nèi)绾瓮黄蒲矙z司嚴防死守，將軍火偷運到此地……”

娘似乎很驚訝：“過了這許久，你還記得？”

“記得！木箱雖然常見，可是這花紋我印象很深。夫人有所不知，長島雖海產(chǎn)豐富，礦物金屬奇缺，甚至連刀劍和甲胄，都依賴進口，至于黑火藥更是數(shù)金難求……州府那群狗官，不知道又收了多少賄賂。”

李苗苗不太懂他們在說什么，但能感覺到氣氛更加緊張了。

娘親說道：“看來這趟渾水有云州的勢力摻合！”

“此事現(xiàn)在還不好下定論……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走私違禁品，我想市舶司和巡檢司包括州府肯定脫不了干系。”黑衣哥哥說道。

“本地的官府呢……他們可靠么？”娘親欲言又止。

“夫人！眼下局勢混亂，斷不可輕信他們，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的傷勢太重了……我擔心……”

“夫人多慮了，海上的一個多月，在夫人妙手回春精心調(diào)理下，屬下身上的傷已恢復七成有余。”黑衣男子抱拳作揖說道：“感謝夫人的救命之恩……”

“言重了！那一刀，你是替我們母子擋下的。”

“此地兇險，速離為上！”黑衣哥哥說，“我去尋輛馬車，請跟緊我。”

接著叔叔從袖中抽出一封信遞給娘：“夫人請過目。”

“這是？”

“李大人囑托，此密信務必下船后方可交給夫人！”

娘瞥了一眼信封，微微點頭：“知道了。”

天快黑透時，他們終于坐上了一輛馬車。李苗苗累極了，躺在娘懷里，卻睡不踏實。馬車顛簸著，他能聽到車輪壓過泥濘路面的聲音，還有黑衣叔叔走在前面低低的腳步聲。偶爾透過車簾縫隙，他看見叔叔腰間的劍在昏暗中閃過一絲寒光，路人都低著頭匆匆讓開道路。

娘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但他能感覺到娘的心事重重。這一個多月的海上漂泊，還有碼頭上看到的可怕景象，都讓李苗苗覺得，這個叫長島的地方，恐怕不是他們的家。

眼前是一堵高聳的土墻，墻面上苔蘚與陌生的藤蔓濕漉漉地糾纏著，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墻外，一道深壕令人心悸，溝底密布的尖竹如同潛伏的獸牙。唯一的入口是一扇銹跡斑斑、沉重無比的厚木門，門上“唐人城”三字早已模糊難辨。空氣混雜著劣質(zhì)煙草、汗臭、咸魚和霉爛木頭的味道，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

馬車猛地一頓，停了下來。外面?zhèn)鱽泶直┑暮葐枺骸澳銈儙讉€是什么人！”

李苗苗立刻屏住了呼吸，假裝還在熟睡，眼睛卻悄悄睜開一條縫。他感覺到母親的身體微微繃緊了。

接著，他聽到那個一路護送他們的黑衣哥哥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裝出來的討好：“大人！我們是從南洋而來的客商！初到貴地，還請多多照顧！”然后是一陣細微的銀錢碰撞的輕響。

一個士兵的聲音充滿懷疑：“你這渾身的傷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