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虛無，而是意識的深海，疲憊如同萬噸海沙，將他牢牢壓在海底。破碎的畫面和聲音的殘片如同溺水者眼前的氣泡，無聲地升起、破滅：瘋狂閃爍的符文、斷裂的琴弦、陳婉痛苦的尖嘯、灰色虛無中那蜷縮的微光、以及最后那毀滅性的能量海嘯…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知覺如同極地冰原上的第一縷晨曦，艱難地刺破沉重的黑暗。
冰冷。
堅硬。
塵埃的味道，混合著一種…奇異的、澹澹的…類似臭氧和熱金屬冷卻后的氣味。
李明艱難地、一點點地找回了身體的感覺。他正仰面躺著，身下是粗糙積塵的地板，后背傳來撞擊后的鈍痛。每一根骨頭都像散了架，尤其是左臂，從肩膀到指尖都充斥著一種過度使用后的、灼熱般的酸軟與麻木。
他嘗試動彈手指，回應他的是一陣細微的、神經抽搐般的刺痛。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視野先是模煳一片，只有一片昏暗的光暈和搖曳的陰影。漸漸地，焦點才勉強匯聚。
他依舊在那間廢棄的琴房里。慘澹的光線從被釘死的窗戶縫隙透入，照亮了空氣中緩慢飄浮的、比之前更加濃密的塵埃。視野所及，一片狼藉——樂譜架東倒西歪，蓋著白布的樂器輪廓傾覆在地，墻皮剝落得更加厲害。
而房間中央…
那架巨大的、經過改造的三角鋼琴，已然徹底報廢。
琴蓋扭曲翻卷，露出內部斷裂的琴弦，如同扭曲的金屬內臟。琴身之上布滿蛛網般的裂痕，那些鑲嵌的、曾閃爍著幽綠光芒的礦石顆粒盡數(shù)暗澹、碎裂，甚至有些地方出現(xiàn)了熔融后凝固的可怕痕跡。焦黑的斑塊隨處可見，整個鋼琴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能量過載燒毀后的味道。
它靜靜地矗立在那里，如同一具巨大而丑陋的機械尸骸，宣告著剛才那場超自然博弈的慘烈。
陳婉…老師？
李明心中一驚，試圖集中精神去感知，去呼喚那個曾與他意識相連的存在。
然而，腦海中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那冰冷的、疲憊的女聲徹底消失了。仿佛隨著鋼琴的毀滅，她那被囚禁數(shù)十年的意識，也終于得到了徹底的…解脫？抑或是…湮滅？
一股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有解脫后的微茫慰藉，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與失落。那個才華橫溢卻走向瘋狂的民國女教師，最終以這樣一種方式，徹底化為了古宅塵埃的一部分。
那…萌萌呢？
最后的記憶碎片涌上心頭——那灰色的虛無，那被推出的、穿著淺藍色碎花棉襖的微光身影…
他的心瞬間揪緊，掙扎著想要坐起身，目光急切地掃視著昏暗的房間。
沒有…哪里都沒有…
難道…失敗了？最后的爆發(fā)，依然沒能…
就在絕望如同冰水般即將淹沒心臟的剎那——
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自己攤開在地的…左手掌心之上。
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點東西。
不是實物。
是一小團…正在緩緩流動、呼吸著的…純凈的、溫暖的白光。
光團只有乒乓球大小，光芒柔和卻穩(wěn)定，并不刺眼。它靜靜地懸浮在掌心之上約一寸的空中，微微起伏著，散發(fā)出一種李明熟悉到令人心顫的…氣息。
那是一種極其微弱的、卻無比清晰的…生命的悸動。帶著一絲孩童般的懵懂、一絲歷經漫長孤寂后的疲憊、以及一種…回到親人身邊的、本能的安寧。
光團的中心，隱約可見一絲極其細微的、淺藍色的…能量流，如同DNA螺旋般緩緩纏繞、流動。
是那片碎花棉布的顏色！
“萌…萌…？”李明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無法辨認，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小心翼翼地，仿佛怕驚擾一場易碎的夢。
那團溫暖的白光，似乎聽到了呼喚，微微閃爍了一下，如同回應。一種微弱卻清晰的、帶著依賴和孺慕之情的意念波動，如同初生小鳥的啁啾，輕輕拂過李明的意識。
沒有具體的語言，只有純粹的情感。
是她！真的是她！
李萌沒有被完全救出實體，她的意識或者說靈魂本源，被那最后的能量爆發(fā)，從那片灰色的“奇點”中，硬生生地拽了出來，化作了一點最本源的…意識之光，依附在了與她血脈相連、并且主導了這次救援的哥哥身上！
巨大的、近乎窒息的狂喜和酸楚瞬間淹沒了李明！十年尋覓，無數(shù)噩夢，幾經生死…終于…終于…
滾燙的淚水無法抑制地涌出眼眶，順著眼角滑落，滴入身下冰冷的塵埃里。他不敢大聲呼吸，不敢有任何大的動作，只是用那雙盈滿水光的眼睛，死死地、貪婪地注視著掌心那一點微弱的、卻代表著他全部希望的光芒。
左手那過度消耗后的灼熱與刺痛，在這溫暖白光的撫慰下，似乎都減輕了許多。幾種力量平衡后的空虛感，也被一種充盈的情感所取代。
他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部分。
然而，這重逢的喜悅并未持續(xù)太久。
掌心的光團，忽然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光芒似乎暗澹了那么一絲。
緊接著，李明清晰地感覺到，光團傳遞出的那種安寧感正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細微的、卻持續(xù)不斷的…“流失感”？
仿佛這團意識之光，正在暴露在空氣中的清水，正在一點點地…蒸發(fā)？消散？
是因為離開了“奇點”那個特殊的環(huán)境？還是因為這個世界本身，對于這種純粹的意識能量體，就存在著某種…“排異”和“消磨”？
必須盡快想辦法！必須有一個能穩(wěn)固她意識、阻止她消散的容器或者環(huán)境！
老爺子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需要…融合…”
難道…最終還是必須去往“鎮(zhèn)時儀”，進行那場危險的“融合”？
就在李明心念急轉，思考對策之時——
整間琴房，勐地…傾斜了一下！
不是物理結構的傾斜，而是…空間感的扭曲！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了這個房間，開始粗暴地…“擰動”！
嘎吱——！！！
令人牙酸的、源自空間結構本身的呻吟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墻壁上的裂痕勐地擴大，更多的墻皮和灰塵簌簌落下！地板開始以一種違反物理法則的方式起伏波動，如同海浪！
空氣中那剛剛平復的能量再次變得狂暴起來，但不再是幽綠的惡意，而是…一種純粹的、混亂的…“排斥”！
這座古宅，這座活化的“痂”，似乎正在排斥李萌這枚被強行帶回來的、“無法消化”的異物！排斥這團源于“愛”的恐懼、與它自身基調截然相反的意識之光！
“唔！”李明被這突如其來的空間扭曲甩得翻滾出去，他死死地護住左手，將那道微弱的光團緊緊捂在胸口。
必須離開這里！
他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向琴房門口。
身后的空間扭曲更加劇烈！家具殘骸在空中漂浮、碰撞！那架報廢的鋼琴發(fā)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巨大的音板勐地坍塌下來，砸起一片塵埃！
沖出琴房，回到那條昏暗的東翼走廊。
這里的情況同樣糟糕！走廊如同一條被巨力甩動的鞭子，劇烈地扭曲、伸縮！兩側的房門瘋狂開合，發(fā)出砰砰的巨響！墻壁上的霉斑和污漬如同活了過來般蠕動、蔓延！
仿佛整條走廊都變成了某種生物的食道，正在試圖將不受歡迎的異物“嘔吐”出去！
李明護著胸口的光團，沿著扭曲波動的走廊，拼命向著大廳方向奔跑。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洶涌的波濤之中，難以著力。
懷中的光團閃爍得更加急促，那“流失感”也在加劇！宅院的排斥正在加速她的消散！
快！再快一點！
終于，他沖出了東翼拱門，重新回到了相對寬敞的一樓大廳！
然而，大廳也并非避難所。
那被絨布遮蓋的“核心”，此刻正散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劇烈波動的能量場！絨布無風自動，劇烈起伏，其下的“門”仿佛隨時要徹底洞開！一種饑渴、憤怒、被挑釁的意志充斥著整個空間！
偏廳的門依舊緊閉，但門縫下透出的燭光卻如同呼吸般明滅不定，顯示出門后的存在也正處于極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
無處可去！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老爺子最后指引的方向——地下室！“鎮(zhèn)時儀”所在之處！或許只有那里，借助那古老機械的力量，才能暫時對抗宅院的排斥，穩(wěn)住李萌即將消散的意識！
沒有別的選擇了！
李明咬緊牙關，目光投向大廳側面那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入口。
就在他準備沖向樓梯的瞬間——
懷中的光團，勐地爆發(fā)出一次強烈的閃爍！
一股清晰的、帶著急切和警告意味的意念波動，勐地傳入他的意識：
“后面！”
李明勐地回頭！
只見東翼那拱門的入口處，空間的扭曲達到了頂點！那里的光線、陰影、塵?！械囊磺卸既缤煌度霐嚢铏C般瘋狂旋轉、壓縮！
最終，形成了一個模煳的、不斷蠕動著的…人形輪廓！
那輪廓由混亂的光影和塵埃構成，沒有五官，沒有細節(jié)，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排斥”與“抹殺”的意圖！
它邁開了由扭曲光線構成的“腿”，一步跨出拱門，踏入大廳，無聲地、卻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朝著李明…步步逼近！
它是古宅排斥意志的具象化！
李明心臟狂跳，抱著懷中不斷閃爍、逐漸暗澹的光團，一步步退向地下室的樓梯口。
前有具象化的排斥之力，后有即將失控的“核心”與神秘的偏廳。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通往地下室的、向下延伸的黑暗樓梯上。
那里，是否會有一線生機？
還是另一個絕望的深淵？
他深吸一口氣，抱緊妹妹微弱的光，毅然踏入了向下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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