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小祖宗,你可算來了!”
喻笙剛到地鐵口,就被早已等候在那里多時的章念念拉住,她將手中一摞書塞到喻笙懷里。
喻笙接穩(wěn)書,瞥了一眼她身后:“江序放你鴿子了?”
“可不是嘛,說到這人就討厭?!闭履钅畹男∧樕喜紳M怨念,“早就跟他約好今天要去街采,結(jié)果臨出門才告訴我有事來不了。”
喻笙跟章念念都是春大新聞系大三學生,兩人也是室友,關系不錯。章念念的街采任務是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本來說好是江序充當攝像,章念念負責出鏡采訪的,這下事有變故,章念念叫來好友喻笙幫忙,總不能讓人家當苦力,于是出鏡的人就變成了喻笙。
喻笙一只手拿著麥,一只手掂了掂那摞書,問:“你采訪怎么帶這么多書?”
章念念低頭調(diào)試著微單的鏡頭模式,道:“江序送來的。他覺得放我鴿子不對,就用這些書來彌補歉意。”
喻笙稍微瞟了一眼書名,忍俊不禁:“《名人談如何成功》《教你學會入門剪輯》《音樂與鏡頭的配合妙用》……他這是把他的私藏都送過來了吧?”
章念念不以為然:“反正對我來說沒用,不如直接借這次采訪送出去,就當日行一善了?!?
這次的街采是隨機話題采訪,她提前準備了一沓話題卡,喻笙只需要照著問就行。
這天是周三上午,天朗氣清,大概是工作日的關系,即便是在地鐵口,行人也不多。兩人抓壯丁似的不放過任何一個路人,終于將那沓話題卡片消耗了大半。
喻笙站久了腳酸,坐下歇口氣的工夫,章念念又盯上一個目標。
“笙笙,我們?nèi)ゲ稍L那個帥哥吧?”
順著她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去,喻笙瞥見一個瘦高的藍色身影。
對方似乎剛下地鐵,正扶著電梯一路上行。他身姿頎長,戴著一頂鴨舌帽,帽檐下是一雙漆黑的眼睛。長得確實不賴,鼻挺唇薄,輪廓分明,是那種在人群里會被一眼捕捉到的長相。
喻笙遙遙打量,暗忖這樣的帥哥接受采訪的可能性多大,誰知下一刻對方的眼神就掃了過來。
目光相接,尷尬對視。喻笙自知偷看被抓包,心虛地回以歉意笑容。不料男人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后,驀然頓下步伐,隨后竟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都不用我們主動邀請,帥哥居然自己送上來了!”
章念念小聲感嘆,立馬扶著微單,將鏡頭對準對方,不忘提醒喻笙入鏡采訪。
喻笙此時還一頭霧水,直愣愣地看著男人走近。
不是吧,她就看了他一眼,他這是要來興師問罪了?
眼看那頂鴨舌帽已經(jīng)近在咫尺,喻笙不由得往后退了退,正要開口申明在公共場合看帥哥并不屬于違法行為時,男人先她一步出聲:“你剛才在對我笑,是不是認識我?”
任時川承認,用這句略顯自大的話來開啟話題不是個好主意。但當他垂眼看著面前這個穿著灰色衛(wèi)衣、懷里抱書,與那天熱線里描述一致的女生時,實在想不到更好的開場白了。
男聲雅潤醇和,落到喻笙耳里,卻令她理解得很艱難。
出門在外對人笑不是禮貌嗎?怎么還扯上認不認識了?還是說,這是什么新型的搭訕方式?
喻笙自我感覺沒那么良好,遂將第二個念頭晃到腦后,迎上男人如深潭的雙眼,她舉起手里的麥。
“同學你好,我們是春江大學的學生,在做一個街頭采訪,剛才是覺得你的形象很適合上鏡,所以多看了兩眼?!?
她的聲音清甜,和煦如春風,同任時川在電臺熱線里聽到的女聲很像。她們有相同的咬字習慣,也都喜歡在尾聲處揚調(diào)。唯一的區(qū)別大概是,熱線里那個女聲偏低啞溫和,有種歷經(jīng)滄桑的沉重感。而面前這個女孩笑靨清澈,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大學生。
任時川扶了扶帽檐,抿直唇線:“好,我接受采訪?!?
喻笙隨手摸出一張話題卡,卡面上的問題是:如果和女朋友吵架了你會怎么辦?
她如實問出,任時川看了她一眼,淡淡搖頭:“我沒有女朋友?!?
章念念在鏡頭后接話:“這是個假設問題,假設你有女朋友。”
任時川無奈地笑了笑:“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果是我的錯,我會道歉。”
喻笙問:“如果不是你的錯呢?”
任時川思考片刻,嘴角揚起柔緩的弧度:“那等我氣消了再和她道歉?!?
這話聽得兩個女生都愣了,章念念西子捧心:“真難得,帥哥還是個大情種?!?
喻笙咳嗽兩聲,用胳膊捅了捅好友,暗示人還沒走,她別這么直白。
任時川只是笑了笑。
喻笙也彎起客套的笑容,從懷里隨便拿了一本書遞過去,拿之前沒注意看,送出去才發(fā)現(xiàn)是余華老師的《活著》。
“抱歉耽誤了同學幾分鐘的時間,這本書送給你當作補償吧。謝謝接受采訪,祝你活得開心?!?
任時川接過書,低頭瞥著封面上大大的“活著”二字,再望向喻笙招呼著章念念離開的身影。
他低低開口,確定音量在她能聽到的范圍內(nèi)。
“我叫任時川?!?
但喻笙還是沒聽清,回頭“啊”了一聲:“你說什么?”
“任時川——”男人抬了下帽檐,那雙眼暴露在初秋澄明的陽光下,黑眸熠熠。
“我的名字。”他沉郁的聲音像拂過水草的溪流,滾落進喻笙的耳朵里。
“噢,好的,任時川。”
任時川注意到喻笙對他的名字毫無反應,只是比了個“OK”的手勢:“我們后期會在視頻里加上你名字的。”
玻璃窗外兩旁的行道樹搖著葉子,目送兩人的身影漸漸遠去,任時川收回目光。
口袋里的手機發(fā)出“嗡嗡”聲,是馮松來電催促:“我們都到店里了,你人呢?”
馮松是任時川的高中好友,也是今天生日聚餐的壽星,幾人約在青山路邊上的一家私房菜館。
“快到了,再等幾分鐘吧?!?
“怎么回事啊你,路上很堵嗎?”
“我的車發(fā)動機出了點問題,送去修車廠了?!比螘r川給手機打開藍牙,連接耳機,“今天坐地鐵來的,等會兒再轉(zhuǎn)兩站公交車就到了。”
“你也真是,早說啊,我就去接你了?!瘪T松道,“那我們先點菜,等你過來。”
任時川掛了電話,緩步走到公交站。
耳機里播放著綠鏡的新歌《沉溺》,他不由得想起喻笙。上次那個熱線電話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他真的等來了綠鏡的新歌發(fā)布。
他可以把對方將他的興趣愛好都如數(shù)家珍當成巧合,但無法忽視她竟然知道他喜歡綠鏡。這是個連他身邊人都不清楚的秘密。更遑論今天他本想開車出門,發(fā)動機卻突然熄火,正好應驗了喻笙說的話。
——“9月26號上午,你坐地鐵3號線,會在出口遇到一個懷里抱書、穿灰色衛(wèi)衣的女生。她叫喻笙,她就是我?!?
——“任時川,也許你不信,但我,喻笙,是你未來的女朋友?!?
他想起剛才的見面,喻笙望著他完全陌生的目光不似作假,在聽到他名字時也毫無波動。
排除掉撞名的可能,如果電臺熱線里的喻笙跟這個喻笙是同一個人,那有沒有可能,熱線里那個是來自未來的喻笙?所以她可以精準預言他的喜好和他們的相遇,甚至還知道他即將罹患絕癥……
任時川及時打住了這個大膽的想法。他低下眼簾,那本《活著》平攤在他的腿上,默然無聲。
或許他確實該找個時間去醫(yī)院做一下體檢了。
02
回到學校時飯點剛過,喻笙跟章念念去食堂趕上了尾場。
章念念還惦記著任時川:“笙笙,你知道第一次見面的男生主動報名字,意味著什么嗎?”
喻笙埋頭吃飯,囫圇地答:“意味著他有名字。”
“意味著他想認識你?!闭履钅顡沃掳?,用筷子敲了敲好友的碗,“多好的桃花,結(jié)果你走得那么快,生怕被人家追上似的?!?
喻笙回想任時川看她的眼神,雖然有那么一絲審視和探究的成分在,但她也真沒發(fā)現(xiàn)摻雜了其他不單純的感情。
“就一個采訪,哪有那么多桃花?!庇黧蠌耐肜锓殖鰞蓧K排骨,遞到章念念碗里,“說不定人家是怕我們采訪視頻出來不署名,才特意提了一下名字。”
這話說服了章念念,她不再繼續(xù)糾結(jié)。
兩人吃完飯回宿舍,章念念開始整理采訪素材,喻笙則換了一雙鞋準備出門。
大三開學后課程不算多,喻笙一周三天早八,兩天是滿課,其他時間還算自由。于是她加了個兼職群,計劃著沒課的時候打點零工,攢些零用錢,等國慶放假出去旅游。
今天兼職的地方是在青山路一家剛開業(yè)的火鍋店,喻笙到店后就被安排穿上火鍋店的玩偶服在門口發(fā)傳單。
青山路是春江的市區(qū)中心,晚上人流量很大,傳單并不愁發(fā)。不過相應的,路過的行人也是魚龍混雜。喻笙在發(fā)傳單時,總有人為了好玩,不是拍玩偶的腦袋就是踢玩偶的腿。玩偶服本身就有一定的重量,再被外力這么一干擾,喻笙要很勉強才能保持平衡,直把她氣得腦仁疼。
傳單發(fā)完后,喻笙靠在店門旁邊的石柱上,剛歇了一口氣,玩偶服背后又傳來一陣拍打的勁兒。她耐心耗盡,隨手推開。沒想到下一刻就響起小孩的號哭聲,回頭一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跌坐在她身旁,捂臉哭得很厲害。不用說,她剛才是推了一個小祖宗。
喻笙正要彎身將小男孩拉起來,誰知他哭得越發(fā)傷心,指著她說:“媽媽……這只‘熊’欺負我嗚嗚嗚!”
周圍的路人湊熱鬧圍了過來,小孩的媽媽剛在火鍋店里點完單,聞聲也趕了出來。
“怎么回事?誰欺負你?”她將小男孩抱進懷里。
小男孩泫然欲泣,小手指著喻笙正要說話,圍觀的人群里有個身影站出來。
“這只‘熊’剛才差點被樓梯絆倒,被這個小朋友扶起來了。不過小朋友可能沒站穩(wěn),自己也摔了?!?
熟悉的低沉聲音,喻笙透過玩偶服的透氣孔往外看,只能看到那人穿著藍色襯衫的側(cè)影。但她知道對方是誰,這個聲音她上午剛聽過。
究竟是什么緣分,讓她在偌大的春江市,跟任時川短短一天內(nèi)打了兩次照面。
那位中年母親聞言,低聲詢問:“是他說的那樣嗎,兒子?”
小男孩輕輕抽泣著,抬眼望向任時川。小小的他還不明白這個人為什么要歪曲事實,但被任時川幽沉的目光盯著,讓他不敢重復剛才說的謊話。而他也明白自己要是說實話,可能會挨媽媽一頓揍。
他瑟縮著肩膀,埋在媽媽懷里默默點頭。
“那這是好事啊,你哭什么?媽媽要夸你呢。”
中年母親抱著小男孩回到店里,至此,一個莫名其妙的插曲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了。
喻笙目送他們的背影,回過頭,任時川也不知何時離開了。
她繼續(xù)兢兢業(yè)業(yè)地“營業(yè)”。
然而她以為的插曲,在結(jié)算工資的時候卻被老板大做文章。老板調(diào)出店門口的監(jiān)控,上面正是小男孩拍了幾下她后背之后被她推倒在地的視頻。
“小同學,你這種行為很影響我們店的口碑啊,怎么能這樣推客人呢?這得虧客人大氣不計較,要是遇到一個較真的主兒,你這點工資都不夠賠的!”
喻笙據(jù)理力爭:“可是玩偶服這么重,他拍我的那幾下也很痛啊。我只是想把他推開而已,是他自己跌倒的?!?
老板斜眼睨她:“他多大你多大?大人的力氣跟小孩能比嗎?小孩子可都是家長們金貴的掌中寶。”
喻笙心里積著一團火,很是郁悶,但念在面前這人還沒給她結(jié)工資的份上,她還得忍一忍,于是口頭妥協(xié):“我明白了,下次別人再怎么拍我,我都不會還手。”
但老板卻沒打算就這樣結(jié)束:“你今天的工資是一百二十塊吧,扣掉六十塊好了。要是那個小孩子查出什么后遺癥,家長過來索賠,我們店再自費幫你墊一點賠償金?!?
喻笙氣得沒表情了,這都不是黑心,壓根是沒心。
她提議報警處理,老板起先還硬氣,后面見她真要拿出手機打電話,剛才的氣勢全消,頗不情愿地結(jié)了全款。
這天晚上,喻笙用兼職的錢買了燒烤,回宿舍分給大家。
章念念咬著串,問道:“你不是打算攢錢出去玩嗎?怎么剛賺錢就花啊?”
“別說了?!庇黧弦乱淮侨庀噙B,把它放進嘴里當成火鍋店老板狠狠咀嚼,“今天這錢我收著嫌硌硬,不如買燒烤吃飽餐一頓?!?
“怎么回事啊?”章念念更好奇了。
于是,喻笙將過程說給她聽,省略掉中間遇到任時川,只咬牙切齒地描述那位火鍋店老板有多黑心。章念念聽到最后,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問:“然后呢?報警了沒?”
“他哪敢讓我報警,打嘴炮罷了?!睋Q個人可能會被他那話唬住,偏偏他遇到的是喻笙。
國慶前夜,喻笙接到媽媽的電話,年邁的外婆摔傷住院,讓她務必假期回老家一趟。旅游計劃中道告吹,喻笙從網(wǎng)上退了出游的票,轉(zhuǎn)而訂了一張去青城的高鐵票。
印象里,喻笙對外婆記憶并不深,只聽說爸媽當初談戀愛被她一直反對,結(jié)婚時她也沒參加婚禮,后來喻笙出生,更是減少了走動。
喻笙活了二十歲,很少見媽媽生氣,就算小時候她因為貪玩總弄臟裙子,媽媽也只會溫聲細語地哄她去洗澡。而在為數(shù)不多媽媽和外婆的幾次通話里,喻笙總能聽到她們一言不合的爭執(zhí),于是她先入為主地認為外婆肯定是個固執(zhí)老太太,不好相處。但到了醫(yī)院的病房里,她望著床上兩鬢斑白的老人,又覺得自己想錯了。
“你就是笙笙吧?都這么大了?!蓖馄烹m然年近八十,又臥病在床,嗓門卻依然洪亮。
她笑吟吟地招呼喻笙坐到床側(cè),從果盤里摸了一個橘子剝給她吃。
“月兒很少給我發(fā)你的照片,但我見你第一眼就認出來了,你們母女倆長得真像!”
喻笙從小在春江市長大,雖然離青城不遠,但因為媽媽跟外婆很少來往,她也沒見過外婆。第一次見面被老人家這么親熱對待,她有些無所適從。
她接過剝好的橘子,微涼的觸感貼在掌心,斟酌著措辭:“聽媽媽說,您摔傷了,現(xiàn)在好點了嗎?”
“反正我都一把老骨頭了,摔一下有什么關系。”她指了指床尾鼓起的一團,“醫(yī)生說右腿折了,休養(yǎng)幾個月就能好,不用擔心?!?
喻笙有個舅舅,比榮心月小五歲,念大學時公費去國外做了兩年交換生,畢業(yè)后進入一家外企上班。這兩年由于職位升遷,搬去了外地的分公司工作。
外婆摔傷了腿,老人家孤零零地待在青城確實不太好。
喻笙打電話告訴媽媽,那頭沉默了下,說:“我跟你舅舅商量下?!?
榮心月當晚就驅(qū)車趕到青城的醫(yī)院,跟醫(yī)生討論出院事宜。
但面對喻笙和藹親切的外婆,在見到榮心月后,臉色卻變得冷淡。
“你怎么來了?”
榮心月將外婆的行李打包放到病床前,同樣冷淡道:“您兒子工作忙,沒時間照顧您,只能我這個不孝順的女兒來了?!?
外婆沉默了,別開頭不再說話。
03
喻笙家的布局是兩室一廳,她一間房,爸媽一間房。外婆搬來之后住進她的房間,而她和榮心月睡,爸爸去睡客廳。
喻笙看得出來,外婆不喜歡爸爸,盡管在她面前,外婆表現(xiàn)得很和氣,但是老人家的眼神總不會騙人。只要爸爸下班回家,外婆的目光總是犀利地掃去,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但當爸爸轉(zhuǎn)過頭關心她的傷勢,她又立即收回視線,恍若未聞地盯著電視里的新聞看。
晚上睡覺前,喻笙向媽媽問起,媽媽閉著眼輕聲道:“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沒什么好奇的?!?
很久以后,喻笙才知道,原來當初外婆早有了心儀的女婿人選,只是媽媽執(zhí)意要跟爸爸在一起,母女倆才鬧得不歡而散,但那都是后話了。
只不過榮心月到底還是嘴硬心軟,怕外婆在家養(yǎng)傷無聊,領了一只貓供她消遣時間。
外婆對貓興趣不大,喻笙倒是很喜歡,給小貓取名叫“十月”,天天抱在懷里逗。
國慶假期過半,外婆的腿要去醫(yī)院拍片復診,爸媽有工作走不開,這項任務便落到了喻笙頭上。
喻笙帶著外婆去到醫(yī)院時,各個科室都人滿為患,好在她提前在醫(yī)院公眾號上預約了掛號,省去不少時間。
排完隊,外婆被醫(yī)生帶去做檢查,喻笙趁著等待的間隙去了趟洗手間。
回去時經(jīng)過腦科診室,差點與推門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她退后穩(wěn)住身形,先道歉:“不好意思?!?
那人低頭瞥見她的臉,愣了下,道:“喻笙?”
聲線質(zhì)潤低沉,有些熟悉。喻笙聞聲抬眸,與對方對上視線。
是任時川。
兩人靠得近,她才驟然發(fā)現(xiàn)這人竟比她高一個頭。
任時川今天沒戴帽子,他的短發(fā)蓬松,黑發(fā)間挑染了幾抹亮藍。
“是你?”她也愣了,扭頭看一眼科室名,隨后目光下移,落到他手里的CT片子。
“你來做檢查?”喻笙問。
任時川點點頭:“你怎么也在這兒?”
“送我外婆過來復診。”
“老人家還好嗎?”
“這會兒正在拍片,不過應該沒什么問題。你呢?”
任時川笑了笑:“我也沒事,檢查只是求個放心?!?
問完話,喻笙才意識到兩人聊天的語氣好像過于熟稔了,盡管她已經(jīng)是第三次見任時川,但對任時川而言,他們倆這才是第二次見面。
哪有人第二次見面就開始拉家常的?
喻笙尷尬地沉默了下,正想托詞離開,又忽然意識到什么,她頓住步子,轉(zhuǎn)頭問:“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叫喻笙?”
明明那天在地鐵口,章念念從沒有喊過她全名。
任時川與她對視,那雙黑眸里閃過一絲復雜。隨后他勾了勾唇角,坦然承認。
“我認識你,喻笙?!?
十月的秋陽熱烈如昨,喻笙扶著外婆走出醫(yī)院,瞇眼適應著光線。
兩人打出租車回家。
在車上,外婆朝喻笙看去一眼,臉上浮起笑意:“今天在醫(yī)院里和笙笙聊天的那個男孩子是誰啊?”
腦科跟骨科在同一樓,外婆拍完片被醫(yī)生帶回診室的路上,正好遇到交談中的喻笙跟任時川。她似乎對任時川很感興趣。
“一個朋友。”喻笙隨口解釋。
外婆仍是笑瞇瞇的,拍拍喻笙的手:“不是男朋友吧?”
喻笙閉著的眼立即睜開,澄清道:“不是男朋友。外婆,我們都沒見過幾回面呢?!?
在得到孫女確定的回復后,外婆似乎松了口氣,癟了下嘴。
“我就說嘛,那個男孩子雖然長得俏,但染頭發(fā)的不會是什么好人?!?
老人家辨別善惡的方式如此簡單,喻笙有些哭笑不得。她問:“那外婆,你覺得在身上刺青的算好人嗎?”
外婆皺了皺眉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無論染頭發(fā)還是刺青,行為都不好。笙笙啊,你是小姑娘,可別跟著學?!?
老人家的古板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喻笙不能直接反駁,只能循循善誘。
“外婆,您知道嗎?我大學是學新聞的,我們老師倡導新聞人必須客觀求實,只要沒做過違法犯罪的事,都不能以個人偏見來判定人的好壞?!?
“我不是偏見,我活到這個歲數(shù)什么沒見過,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都過得不會太好?!蓖馄挪徽J同她的話,低頭扯住藏青色的衣角,將上面的皺褶捋平,靜默兩秒又嘆氣,“不過我孫女不愧是大學生,會講道理,很好,跟你媽不一樣?!?
“我媽?”
喻笙不明白外婆的意思,聽她說:“如果剛才換成月兒跟我說話,你知道她會說什么嗎?”
“會說什么?”喻笙問。
外婆故意蹙起眉頭,學著榮心月說話的語氣:“她會說:‘您看吧,您總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您就沒好人了,我喜歡的您都看不上。既然這樣,左右您看喻青南都不順眼,以后我們就少來礙您眼得了。’”
喻青南是爸爸的名字。
喻笙眨了眨眼:“???”
她好像無意間聽到了什么陳年大料。
外婆搖搖頭:“她在我面前沒你這樣好的脾氣和耐性。因為你爸年輕時是一頭黃毛,又不穩(wěn)重,我看不慣。雖說他現(xiàn)在也沒什么出息,但看上去成熟不少,把你們照顧得也很好?!?
外婆收起嘴角淺淡的笑意,蒼老的面頰平靜無波,她轉(zhuǎn)頭看向車窗外,嘴唇翕動。
窗戶半開,風從外面灌進來,她說了些什么,喻笙沒有聽到。
04
國慶結(jié)束后,章念念那條街采視頻在網(wǎng)上掀起一陣波瀾。
視頻的主角任時川,頭戴鴨舌帽,對著鏡頭笑意盎然地接受采訪,被問到跟女朋友吵架會怎么辦,他思考片刻道:“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果是我的錯,我會道歉?!?
喻笙客串的主持人只露出側(cè)臉,舉著麥,問他:“如果不是你的錯呢?”
“那——等我氣消了再和她道歉。”
男人沉郁的聲線穿透屏幕,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看向鏡頭,仿佛同人對視一般。喻笙不由得移開視線,轉(zhuǎn)而望向拿著手機在她面前激動搖晃的章念念。
“20萬點贊!1萬多評論!笙笙你看到了嗎?這是我第一條火出圈的視頻?。 ?
那一年,短視頻平臺剛剛興起,章念念因為經(jīng)常拍視頻作業(yè),也注冊了一個賬號。上次那個街采作業(yè)在交給老師后,她也傳了一份到視頻平臺,本意是想留存?zhèn)浞?,結(jié)果不期然地火了。
隨手翻閱那1萬多條評論,大多都是在夸任時川的顏值,和他對待感情的深情。
△ 換個人說這話有點油膩,但他說出來我是真信。
△ 怎么說呢,果然帥哥出情種。
△ 真帥啊,為什么你們出門就能遇到帥哥???
△ 怎么沒人夸他聲音好聽?。科胀ㄔ捯埠脴藴?,這腔調(diào)是學播音主持的吧?
△ 三分鐘,我要視頻里這個男人的所有資料!
△ 不是吧,各位,任時川都不知道?這可是春江之聲電臺主持人??!
△ 普通人誰聽電臺……不過主持人要是個帥哥的話,我也是可以聽的。
△ 春江之聲是吧?我來了。
……
章念念平息完激動的心,感嘆道:“我算是明白任時川當時為什么要報名字了,人家確實是有層身份在的,只不過遇上咱們倆這象牙塔里的學生,沒見過世面,才不知道人家是誰。”
喻笙也沒想到,一次普通的街采,還能讓她采訪上本市的廣播電臺主持人。
她又想起那天在醫(yī)院,任時川說他認識她。
什么際遇下,一個人會認識另一個人呢?喻笙后來去搜了下小學到高中的同學群,里面也沒有一個叫任時川的人。
可惜的是上次因為外婆的出現(xiàn),他們的聊天中止,想要的答案也沒了后續(xù)。
喻笙正陷入沉思,章念念又有了主意,轉(zhuǎn)頭望向她:“姐們兒好不容易火了一回,得抓住機會啊!笙笙,你說我們要不要去春江之聲再找他約個街采后續(xù)啊?”
“啊?街采后續(xù)?”喻笙被她的想法震驚了。
“對啊,趁熱度還在,我們再去采訪他一次!”
喻笙猶豫了:“會不會打擾到他?畢竟他也算是個公眾人物……”
“怎么會?”章念念得意地揚起嘴角,“你是不知道這條視頻為他那個電臺增加了多少聽眾!”
在視頻剛破千贊那會兒,章念念就注意到了評論區(qū)里對任時川身份的科普,她順藤摸瓜去下載了春江之聲的軟件,當時任時川的電臺在線聽眾也就上千。等過一晚這條視頻被贊到近20萬后,她再去聽電臺,在線人數(shù)儼然已經(jīng)破了6萬。
“怎么說我們也算是雙贏嘛?!?
章念念是個行動派,這么合計完,第二天就拎著設備叫上喻笙一起去春江之聲的融媒體中心蹲點。
任時川主持的音樂電臺晚上八點開始,她們本計劃提前兩小時去,能趕在任時川上班之前采訪他。但不巧,碰上那天下午電臺開周會,從五點半開到七點半,任時川開完會直接從會議室去了電臺直播間,兩人守了個空。
宿舍有門禁,不能在外邊待太晚。章念念也不氣餒,跟一樓前臺表明來意,將自己的微信號寫在一張紙條上,拜托她轉(zhuǎn)交給任時川,便跟喻笙回了學校。
喻笙那晚難得空閑,早早便洗漱上了床。
章念念在對面床上,電腦鍵盤敲得飛起,不知是在忙什么。而其他兩個室友追劇的追劇,玩游戲的玩游戲。喻笙將床簾合上,遮住頭頂?shù)墓饩€,埋在被子里翻了會兒微博熱搜,有些索然無味,又打開了很久沒登的公眾號后臺。
公眾號叫“笙語”,是她高考結(jié)束后閑著無聊創(chuàng)建的。那時候愛往上面發(fā)點隨筆和短文,這幾年也漸漸積累了幾千個粉絲。喻笙更新得并不勤,課少的時候一周一更,忙起來就變成了月更。距離上次更新已經(jīng)是一個半月前,留言區(qū)新增了兩條評論,同一個ID,每條間隔兩周,都是在催她更新。
喻笙閉了閉眼,假裝沒看見,關掉了后臺。結(jié)果無意間誤觸,點開了另一個軟件。
春江之聲。
昨天看到任時川那條街采視頻后,喻笙就去下載了這個軟件,但一直沒時間仔細研究。
春江之聲是市級廣播電臺,軟件設計得很簡約,首頁展示著旗下電臺的分區(qū)與入口。任時川的音樂電臺赫然在列。
喻笙從枕頭下摸出耳機戴上,點了進去。
“……今天的晚安曲目是來自聽眾‘愛喝養(yǎng)樂多’點的,歌手尤長靖演唱的《直到永遠》。稍后這首歌放完,我們就要結(jié)束今天的電臺節(jié)目了,感謝諸位聽眾的陪伴,希望大家玩得開心。”
任時川的聲音低醇,略帶沙啞,透過電流直抵喻笙的耳畔。
這是喻笙第一次認真地聽任時川的聲音,不得不說,確實很好聽。
可惜的是她來晚了,只來得及聽上一首晚安曲。
不過也正如章念念所說,任時川的電臺是真火了,盡管節(jié)目即將結(jié)束,在線人數(shù)仍然高達8萬,留言區(qū)還在不斷刷屏。
△ 是不是播太久累了?感覺主持人今天的聲音有點啞。
△ 還可以點歌嗎?在哪里點歌?。?
△ 川哥你現(xiàn)在是春江之聲的頂流了,觀眾熱線我都打不進去!
△ 別說了,這兩天觀眾熱線人太多了,每次打都是占線。
△ 好想讓那些新來的別湊熱鬧,我還等著聽那個未來戀人的熱線呢。
△ 啊啊啊,舉手,我也附議!
……
喻笙看得眼花繚亂,索性也不再繼續(xù)看,給任時川點完關注便退了出去。
最近音樂電臺的人氣驟升,整組人都士氣大振,商量著下班去聚個餐。
任時川望著窗外連綿的雨,蹙眉道:“你們?nèi)グ伞6方裉焖腿櫸镝t(yī)院打針了,我得去接它?!?
編導扭頭問:“二狗生病了?嚴重嗎?”
任時川朋友圈偶爾會發(fā)一些寵物照片,關系相近的同事都知道他有只叫二狗的鸚鵡,渾身絨黃色,雙頰有一抹夕陽橙般的腮紅,很是可愛。
“著涼了,醫(yī)生說有點腸炎的癥狀,不過不嚴重?!?
“那就好?!本帉Х畔滦膩?,又道,“你是大功臣,聚餐沒你怎么行,我們改天再約吧?!?
其他人欣然同意。
同事們各自回家,任時川的車在一樓停車區(qū),經(jīng)過前臺時,他被人叫住。
“川哥,這有一張給你的紙條?!?
前臺的女孩是剛來不久的實習生,將一張微皺的便箋紙遞給任時川。紙上是一串字母夾雜數(shù)字的亂碼。
任時川順手將紙條塞進上衣口袋里,問是誰留的。
前臺回答:“是兩個女生,說是上次在地鐵站采訪過你,這次來想回訪一下。不過那會兒你在開會,她們就留了個聯(lián)系方式,讓我轉(zhuǎn)交給你?!?
任時川想到了喻笙。
從醫(yī)院接回二狗,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半,醫(yī)生開了些藥和注意事項,任時川給鳥籠做完保暖措施才顧得上去洗澡。脫下上衣正要丟進洗衣機,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探進口袋里摸到一張紙。
差點忘了這茬。
洗完澡,任時川添加了紙條上的微信。
念念不忘: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xiàn)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念念不忘的頭像是個長發(fā)女生的背影,朋友圈僅限三天可見,不久前剛發(fā)了自拍。任時川對那張臉有些印象,正是那天街采負責拍視頻的女生。
還不等任時川說些什么,對方已經(jīng)主動發(fā)來了消息。
念念不忘:任老師您好,我是上次采訪您的攝像,我叫章念念。
念念不忘:上次那個街采視頻在視頻號上反響很好,不知道您最近是否有時間,想約您做一次回訪。
鏡里川:這條視頻為我們電臺漲了不少聽眾,還要謝謝你們才是。
念念不忘:哪里的話,互相成就嘛。
鏡里川:方便問一下嗎,回訪是你一個人來還是?
念念不忘:我跟我室友一起,就是上次那個主持人。但您要是不希望人多的話,我一個人去也可以。
鏡里川:好,不用麻煩再跑一趟,我正好要回春大辦點事。
鏡里川:你們定個時間,在學校等我就好。